和來時候的焦急與期待相比，踏上了歸程的眾人心裏都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了。
    懸壇宗衣的緊張在超過了他的承受之後變成了疲憊，九嬰的精神還是很好，不敢多話的年錦繡卻時常把不太符合他個性的擔憂目光看著她。
    其他的人專心於航行，或者說是借著航行的名義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
    懸壇宗衣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甲板上看海。
    就像他的第一次航行一樣，把自己溶到海水中去。
    馮船長看著這幅畫麵表現出了船上最年老的長者的風範。
    他沒有去打擾任何一個人，因為他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不是其他人可以插手的。盡管，船上這些可能比他的年齡都大，不過——看起來還是像他的孩子一輩的就是了。
    年輕些好啊。
    像他，經過了這一次之後就不想再動了。
    他的輝煌，歸寂號的輝煌都過去了。
    撫摸著平整的木料，他從歸寂號的深處感受到了疲憊。
    結合了陣法，能夠抵禦哪怕最強烈風暴的歸寂號，在司幽之旅中耗盡了生命的精華。
    這艘船，以後都不能再出海了。
    馮船長感到了心痛。
    但是也心安。
    就讓歸寂號和司幽一起離開吧。
    即使這船的軀殼還留在窮桑，它擁有的精魂也已經在寂海船墓沉眠了。
    “馮船長。”
    是思琦。
    “有事嗎？陛下。”
    思琦發現，馮船長似乎一下子老了。
    “如果以後您不想再出海的話，是不是可以為我擔任另外的一些職務。”
    船長笑了，“我最好的日子雖然過去了，可也不是可以乖乖待在陸地上的人哪。乘著還能出海，我還是能當當觀光船的船長的。”想起了他怎麼也不肯回島的老船員，他有點惡作劇地想著現在思越是不是處在奏折的包圍之中。
    思琦默默地點點頭。
    老船長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呢。
    海中誕生的孩子，在離開之後還是會盡自己的一切努力靠近海的。
    其實不光是馮船長，還有他，還有思越，還有……思映桓……
    在迷霧中穿梭著的歸寂號駛入了一片陽光之中。
    中午的太陽高高懸掛在她們的頭頂，散發著不被劫難所奪走的光芒。
    地上的人們，在一次又一次的掙紮和無望之後還是活了下來，活在這個世界上，用他們的雙手創造著未來。
    過去可能已經在劫火中灰飛煙滅，他們能夠把握的，就剩下了現在和未來。
    就算知道劫仍舊會來，就算知道自己創造的一切可能都無法在劫後殘存下來，但是人們還是那麼地努力，那麼地充滿希望，希望在劫之後，他們的後代能擁有比他們更好的未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是頭呢？
    思琦望著天空，仍陽光灑落身上。
    他不是懸壇宗衣，也不是九嬰，他沒有他們的痛苦和煩惱，也沒有他們超越百年的漫長生命，他是窮桑的人類，是這個世界的居民，是司幽的後代。他所要經曆的，也是一個凡人應該經曆的。
    神明們在哪裏？
    被拋棄的人們在劫中苦苦掙紮，卻看不到任何結束的曙光。
    難道他們就隻能在血與火中痛苦嗎？
    神明究竟是仁慈的，還是殘忍的呢？
    他找不到答案。
    或許，或許在未來會有人找到答案吧。
    與這天地相比，人類是如此地渺小，隨便一場劫火就能摧毀人類所有的成果。
    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人類頑強地堅持了過來。
    就算是被血淹沒又如何呢，人類努力著，讓那些麻木的神明接受自己。
    我們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請對我們寬容。
    第二次的出航，有著超過眾人想象的龐大隊伍在碼頭守候著他們的回歸。
    九嬰極佳的視力老遠就看見了碼頭上領頭的思越和滄遙。
    思越想什麼呢，居然穿著非常正式的王家禮服，該不會是……
    “該不是想發動政變吧？”
    “怎麼可能。”思琦翻翻白眼，“他要是想發動政變我還巴不得呢。”
    很好，思家的人果然是一樣的料。
    九嬰馬上就得出了這個結論。
    歸寂號在馮船長的熟練技術下很快就靠上了碼頭。
    他們這一次撇去最重要的任務不說，收獲還是很豐富的。
    思映桓知道司幽今後再也不會和窮桑搭上關係了，臨走的時候給了他們一大堆的柳樹樹苗和司幽特產玉石。
    有了這些，應該可以在窮桑上保留一些司幽的痕跡吧。
    用陣法小心地保管著這些珍貴的禮物，懸壇冰瀾的努力沒有白費，在他們到達窮桑之後，這些東西都保持了最好的麵貌。
    可是這片脫離了其他世界的小小陸地還能存在多久呢？
    九嬰帶著些微的苦笑看著忙碌著的人們。
    他們的未來……
    她在司幽看到的幻象……
    她無法把兩者連接起來……
    就如同，她無法把自己前一刻還在歡笑的族人和冰冷的屍體聯係在一起。
    九嬰哆嗦了一下，那股從心裏蔓延開來的寒冷刹那就侵襲過了全身，然後，又突然地消失了。
    不祥啊……
    他們從司幽帶來的，除了貨物，就剩下消失的預言了吧。
    沒有了庇護的窮桑會如何，被迫要麵對外界的窮桑會如何。
    那是她無法掌握，也可能看不到的。
    傷心的旅程結束之後他們將何去何從。
    九嬰隱隱地覺得，懸壇宗衣的尋找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去救慕容千華，這就夠了。
    很殘忍，也很必要。
    要不然的話，懸壇宗衣很可能會失控。
    那是她和她都擔心的。
    “九嬰？發什麼呆呢？”年錦繡湊到她身邊好半天就看見她眼直瞪瞪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事後想以來，這是年錦繡第一次用非常自然的口氣叫出她的名字。
    不過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思琦走下了甲板，和思越互相打量著對方，簡直就是想在對方臉上看出朵花來。
    隨即，兩個人放聲大笑。
    周圍的官員很莫名，但既然王族都笑了，他們也發出了附和的笑聲。
    窮桑看起來，還是充滿了快樂的。
    懸壇宗衣從九嬰身邊走過，眼神帶著些索然。
    “要去找千華的姐夫嗎？”沒有九嬰敏感的年錦繡問了出來。
    宗衣回頭疲憊地笑了，“不了……等她有了辦法，會來找我的。”
    年錦繡歪歪頭，“你和千華都很信任她的姐夫呢。”
    宗衣渾身一怔，沒有出聲，也走下了甲板。
    九嬰狠狠地戳了戳沒有腦子的年獸，“你呀！就不能少說兩句嘛！”
    讓自己心愛的人離開，而且還是去找自己曾經暗戀過的女子的丈夫，這個……複雜的情緒在懸壇宗衣心裏發酵，他能夠采取的最理智的行動就是等待了。
    等待，和窮桑，和這個世界一起等待。
    和司幽一起等待……
    就不知他們等到了，是結局，還是……
    八野紀公元4725年年初，歸寂號再次從司幽回航，從此以後，這艘特別的船隻再也沒有下過水，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