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九葉，無一莫示其真，無一可概其全。如虛幻空華，如夢幻留影。”
    忘川龍王追問少年他的身世的時候，他就是這麼回答的。
    很讓龍王無語，“就是說你都忘得差不多了……”
    任何一種生靈，在喝下一口忘川的水之後就會忘記自己的前塵往事——要不是因為忘川在冥界出現的時間和空間都不固定，他這裏絕對比孟婆那裏生意興隆——何況這位是足足在忘川底下被淹了三天三夜，還能記得忘川龍王就把自己的腦袋給砍了。
    在冥界裏要遇到忘川已經是難上加難了，可是這一位，就是龍王麵前這位穿著半舊的白色衣衫，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模樣漂亮，腦袋疑似在忘川底下被什麼給砸了的龍王準同類就愣是在底下淹了三天。先不說為什麼他身為龍族卻被水給淹了——估計在喝多了忘川的水之後連自己是龍族都想不起來了——就是他叫什麼，為什麼要上這裏來，每次龍王問他，回答都沒個準。
    “好像是來找人的。”他苦惱地回答。
    “找什麼人？這兒全是鬼。”有上冥界找人的嗎。
    “那麼……來找我弟弟。”好像在腦子裏找到了靈感的他回答。
    “弟弟？這兒又不收龍族的魂魄。”龍族的全是族內曆劫轉生，和冥界搭不上邊。
    “哦——來這兒隨便看看？”這個答案連說出來的自己也不認為有可能。
    到底，他是來這裏幹什麼的呢？
    他和龍王一起頭痛。
    還好，龍王還能辨認出這個他從忘川河底的淤泥裏挖出來的某少年身上帶的是龍族的氣息，也還好，這少年身上帶的玉佩上刻有名字，也許不是他自己的，不過，至少他不用用諸如“喂”“你”“某”這類字眼稱呼這位少年。
    上好白玉質地的玉佩上，書有龍飛鳳舞的“月欽”兩字。
    看這少年銀白色的長發和銀色的雙瞳，應該屬於龍族中的西海白宗。以其的靈力和氣息來看，他就是個龍族的普通成員。
    再怎麼普通，他也是龍族，是龍王的準親戚。既然是親戚，他自然得照顧著。
    被龍王稱呼為月欽的少年每天最多做的就是坐到忘川邊的石頭上，晃蕩著不著地的雙腳看著冥界不變的景色。隨著他雙足和雙手搖晃動作，細巧的銀色鐐銬就在那裏相互敲擊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曾有龍王的朋友不明所以地問他為什麼要給這少年帶上鐐銬，讓龍王頗為不滿。
    “那是穩固魂魄用的凝魂鏈好不好，要是不用這個把他的魂魄鎖住，他就魂飛魄散了好不好。”龍王一臉你真不識貨的表情讓他的朋友很是尷尬。
    龍王的這位朋友，說來頭還挺大，十殿閻王中的第一殿秦廣王。
    聽說原先是哪裏島國的末代國王，死了之後被上一代的秦廣王相中，死活把他騙來當繼承人，而上一代的秦廣王，在繼承典禮結束之後就溜得不見鬼影，把所有的攤子都砸給了這位新來的。在接任這個位置三又三分之一時辰之後，被騙的秦廣王終於明白了這份工作的“不易”和尋找繼承人的“困難”。
    要在冥界十殿工作，沒有休息沒有工錢沒有娛樂時間，有的隻有無休止的鬼魂隊伍和工作工作工作。難怪上一任的開溜如此迅速，他幹了一天就快抓狂了。很想辭職，但是，這裏有天帝親授的詔書，想在短期內改變是不可能的了。這個鬱悶到了極點的秦廣王在鬱悶之餘，想明白了什麼叫做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道理。於是，某生前是國王的親朋好友都被陷害成為了冥界十殿的管理階層。
    在眾親朋好友的咬牙切齒和白眼當中，秦廣王發現了“在十殿工作，生前的惡劣本性會變得更惡劣”這句流傳在十殿的俗語的正確性。
    所謂本性……
    “他倒好，整天在那裏晃得開心，我就慘了……”龍王自從那少年來了之後歎氣的頻率就明顯上升了。
    “為什麼？”在龍王這裏喝茶聊天的秦廣王不解，“把他送回龍族不就行了嗎？”
    “你是不知道。”龍王“憂鬱”的眼神險些讓秦廣王把水噴出來——老兄，知道你不適合“憂鬱”這個詞硬是套在身上用會讓他有是狂笑好還是扁龍好的選擇衝動好不好。
    “我要是把這個樣子的他送回去，被追問起來怎麼會弄成這樣的，我要是老實交待是在我河裏被淹的，族人們還不得宰了我。”
    “恩，那倒是。”龍族是護幼的種族，一旦生起火來……很恐怖。
    好像發現了他們在談論他，月欽從石頭上跳了下來，拍拍手，朝他們揮了揮，“我去那邊路上玩一會兒。”
    龍王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原來就是這個樣子，還是忘川的水喝多了，月欽現在，完全是小孩子的樣子，盡管，他的外表是個少年。
    “去吧。”龍王揮揮手同意了。
    少年的身影隱沒在高高的花草叢裏。兩個冥界的成員繼續喝茶。
    “……我看不透他……”
    “恩？”端起茶杯的動作頓了頓，秦廣王不知道朋友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在說什麼。
    “我是說月欽。”龍王告訴他，“有時候看起來就是個孩子，可是有時候我覺得他記得所有的一切……蓮華九葉……我看到的，從來不是一個完整的他，每一個動作和言語中，又表露出的是他的真實部分，讓我分不明白……”
    “哦。”秦廣王一笑，“難得你也有感興趣的時候。”能看到這位忘川龍產生興趣，也值得他天天往這裏跑了。
    看他笑話是吧。
    “那你呢？”龍王笑得很是“奸險”，“十殿的那個？”
    提到十殿的轉輪王，秦廣王的臉色就發青了。
    那個由轉生的程序直接決定的轉輪王，打從冥界十殿建立至今，沒見過他出現，十殿的職責就是由一殿代理，把每一任秦廣王刺激得叫苦連天。到了他這一任上，好不容易那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轉輪王居然到了自己的任上，可是，從十殿轉過來的那些個錯誤、缺漏的文書比起以前的直接代辦還要讓一殿的官員頭痛。
    “你別說了，我頭痛。”真的頭痛，而且頭皮發麻。
    “哈哈。”扳回一成的龍王大笑，“你還沒見過轉輪王吧。”
    九殿和第十殿的往來本來就不多，在工作繁忙的時候，幾位閻君也沒有竄門的閑暇就是了。
    “恩。”秦廣王喝飽了茶就想睡覺，聲音裏都是懶洋洋的，“聽說長得不錯……”
    黃泉路，寂寞河，彼岸花，孤魂行。
    很顯然的，月欽是把這裏當成了遊戲的場所，在血紅的彼岸花叢裏翻滾幾下，然後在黃泉路上蹦跳幾下，在路邊坐下，好奇的眼神東望西望看看有沒有新來的鬼魂能讓他說說話。
    沒有遇到鬼魂，倒是遇到了……
    黑色的影子在無聲無息中到了他的背後。
    “你在這裏做什麼？”冰冷的語氣，卻不可思議地和少年的聲音十分近似。
    月欽回過頭，看到了一張冷冷的麵孔。
    不管是發現的，或是被發現的，都被對方嚇了一大跳。
    映在銀色和黑色瞳孔中的，是兩張除了發色和瞳色外一模一樣的精致麵容。
    月欽站起了身，他們相互打量著，發現不光是麵容，他們兩就連身形也是重合的。
    黑色瞳的少年雙眼眯了眯，“你是誰？”
    月欽歪了歪腦袋，“我是西海宗的月欽，你呢？”
    “遮迦越羅。”黑色的少年報出了轉輪王的名號。
    月欽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後伸出雙手，好像想觸摸少年的麵龐——
    “哎呀！痛死了！”
    年少的轉輪王捂著雙頰慘呼，倒黴，待會兒臉上鐵定有清晰的指印留下來，“你幹什麼捏我？”怒目而視——
    “因為你讓我等太久了。”月欽的回答脫口而出，就好像，這回答已經在他的心中醞釀了千百年。
    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為什麼要在這裏遇到他，為什麼他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為什麼……
    月欽的雙手再度伸了出去，戒備的轉輪王盯著他，然而白衣少年眼中流露出來的哀傷讓他毫無抵抗地任他把捂著臉的雙手拉開，對方冰冷的指尖貼在了他的臉頰上。
    那麼痛苦，又那麼充滿希望，轉輪王在接觸到他的眼神的時候，胸口就感覺到了撕裂般的痛，眼前這龍族的少年的神情就像是，就像是找到了許久不見的親人……
    “我找到你了，玄溟……”
    在很久很久之前，屬於龍族亞支的那迦族中，龍族的至高王，名為蓮華的舍濕龍王曾和他的雙生子兄弟說過這麼一段話。
    “你想看到最真實的我？翳羅葉。或許要等到我將所有的束縛，所有的稱號都忘掉的時候吧。不過真要到了那個時候，大概你還是會分不出到底哪個我才是真實的，過去太多了，記憶忘記了，經曆了一切之後塑造出來的靈魂沒辦法改變，我隻能這麼告訴你，那個時候，我不再是那迦的王者，不再有任何的過去，我所給你看的，都是真實的我，也都不是完整的我。”微微笑著，這位以溫和可親著稱的龍王說的，他的兄弟到底聽明白了多少隻有自己知道吧。
    “到時候自己判斷吧，翳羅葉。你記著，我們永遠是雙生子就可以了……”
    ……蓮華九葉，無一莫示其真，無一可概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