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冰琉璃 第一章 妙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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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翳羅葉
在以後許久的歲月裏,迦樓羅王妙翼都會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舍濕的情形,他是逐漸清醒的視線裏的一抹月華,清新而潔淨,紅色的火焰結晶圍繞在他的周圍,銀瞳龍王潔白衣衫上卻徑自帶著白到了極致的微藍,素雅而清淨的氣質和他純然的美貌相當搭配。他銀白的長發因能量的對撞產生的風飄飛起來。在那發影深處,是同龍之冷焰一般的銀藍色。
龍族的舍濕陛下是個溫和又可愛的人。
這種意識雖然沒有形成語言,卻早已在妙翼看到他的時候在他心裏打下了第一印象。
也是因為這個印象,妙翼成了迦華城裏除了翳羅葉以外粘在舍濕身邊的第二個。
而翳羅葉,也是他除了舍濕之外在那迦族中認識的第二個人。
來自遙遠之國的火焰,擁有集三千世界光華於一身的翼翅。
這就是舍濕為他起的名字的意思。
如果說舍濕像龍族靈水聖潭中純淨盛開的白睡蓮,那翳羅葉就是沉在水麵下怎麼也不肯冒出頭來的花苞。
“明明是雙生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呢?”
不知是哪一位聖龍王的話語不經意地留在了迦樓羅王的腦中。
翳羅葉,舍濕那幾乎同時出生,卻不願長大的兄弟。
那一日,迦葉宮周圍轟然的雷鳴和劇烈翻騰著的烏雲令剛蘇醒的妙翼感到了本能的抗拒。他不安地抖動羽翼讓自己在舍濕肩上站穩,周身泛起了金紅的光芒。
還是無法控製嗎?舍濕秀氣的雙眉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進了雷電之中。
摩那斯張開了結界以保護族人不被雷電傷害到。
每一次,翳羅葉龍王困於夢魘無法自製地爆發出可怕力量時,都需要舍濕陛下親自出手才能壓製呢。
每一次的壓製,都要耗費不少的力量。
以陛下日前的身體情況,還可以承擔幾次。
摩那斯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微笑。
為什麼自己每一次,都隻能是看著他的背影遠離而去呢——
迦葉宮的布置與裝飾顯然堅固異常。在持續不斷的雷電威力之下僅是一些易碎品被劈得粉碎,牆壁天花板地板裂開了幾道縫。
黑色的,黑色的鱗片狀的東西在四周環繞。
仿佛深淵澤潭裏翻騰起巨大怒濤的氣勢撲麵而來。
妙翼收攏起自己的羽毛,更加小心地向舍濕的頸側靠了靠。
一種冰潤的感覺傳了過來。他稍稍睜了睜閉上的眼睛。
舍濕雪一般的手掌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那種白,在四周黑色的映襯下竟有些半透明的感覺。就像是——
就像是眼前這個空靈虛幻般的人隨時會消失一樣。
妙翼突然沒來由地自心底向身體顫抖了一下。
很久以後,他明白了這種感覺叫做“不祥”。
然而當時,他下一瞬間的注意力被那個睡在臥塌上的孩子給奪去了。
嬌小的身形連五歲都不滿。秀氣的臉龐和纖細的體態和舍濕的差別隻在於年齡。
要說是雙生子的話,存在這麼大年齡上的差異就太奇怪了。
舍濕在罩著黑紗的寬大床榻邊坐下的時候,妙翼看到了陷入沉睡中孩子緊皺的眉頭。
他陷在了夢魘中無法蘇醒。
耳邊聽見了舍濕介於無奈和憂傷之間的歎息,龍族的至高王者潔白的手掌輕撫著孩子的眉心。
“翳羅葉,翳羅葉,醒醒吧。”
柔和的白蓮在孩子光潔的額頭上盛開,純淨的睡蓮有著半透明的花瓣。
自舍濕的龍血中幻化出來的龍族之寶。
翳羅葉終於在他的呼喚下張開了眼睛。
和舍濕銀白中帶著一抹沉靜之藍的色澤不同,那是一雙純然黑色的眸子,深不見底。妙翼望過去,驚訝地發現那黑色的鏡子般的眼睛裏沒有自己的倒影。
“翳羅葉。”舍濕鬆下一口氣地呼喚著唯一胞弟的名字。
孩子眨了眨眼睛,黑色的瞳子裏終於映出了他們的身形。
“蓮華——哥哥——”
聽到這個和其他人不同的稱呼,未來的迦樓羅王歪了歪腦袋。在諸多的語音刺激下,火之種屬具有的成長迅速的特點發揮了出來。
幾乎是無意識地,它跟著重複了出來。
“蓮華——哥哥——”
龍族兩位至聖的龍王帶著各自的詫異扭頭看它。
“我的輩分比你要高——”舍濕低聲說著。
“這是什麼東西?”翳羅葉不客氣地指著它。
“蓮華哥哥。”第二次的重複明顯比第一次順暢了好多。
舍濕看了它認真的眼神好一會兒,撫撫它的小腦袋說了句,“算是吧。”
翳羅葉在兄長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伸手扯住了妙翼的翅膀,“才不是你哥哥呢!!”
“——”
迦葉宮裏轟然爆發的力量震動了大半個迦華城。
站在遠離宮殿的某處,摩那斯看著在紅黑兩股巨大力量撕扯下幾乎變成廢墟的原翳羅葉龍王寢宮,苦笑著思索該如何同族人們解釋造成這麼大破壞的原因。
凡是那迦族裏的在不出幾天的時間裏都看出來了。翳羅葉龍王和妙翼鳥王把什麼叫做力量相克發揮到了極點。就連舍濕見多了之後也隻好接近感歎地拉著想衝出去的翳羅葉。
“你不覺得和小鳥打架很不雅觀嗎?破壞也太大了吧。”
舍濕這句話的後果非常顯著,前半句讓兩個小鬼的打架頻率上升了一倍,後半句讓他們舍棄了使用能量對抗直接改用蠻力。
當然是更加地不雅觀了。
兩個小孩打架,大人們隻好搖頭遠觀了。
火之屬性的族群向來有生長迅速的特點,妙翼也很快表現出了這一點。他可以化為人形時的年紀就差不多和翳羅葉一樣大了。
舍濕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歎氣般的音調在翳羅葉聽來不知已重複幾遍了。
“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長大呢?”
妙翼火色的發間在額角處摻著一簇銀亮的發,柔軟的發絲下是火紅的眸子。此刻閃爍的是天真和喜悅。
“這樣才好呢,等妙翼長大了,就可以叫翳——翳弟弟了。”
看他高興成那樣,兩兄弟對視了一眼。
意識到這樣的事情很可能成真。舍濕的腦袋裏不由地幻想了一下仍舊小小的翳羅葉和長大了的妙翼的樣子。
“哈哈!”
舍濕實在是憋不住笑了起來。
明顯想到了和舍濕一樣的問題,翳羅葉扁了扁嘴。
“哼!”
“舍濕陛下。”白簾中出現的身影小心地呼喚了龍族之王。
“有事嗎?”舍濕透過白簾分辨這是八位龍王中的哪一個。
“天空城的使者求見。”
天空城的使者總算來了。舍濕在妙翼出生的時候就一直在等。是因為深海是他們的禁區嗎?算起來,他們到迦華城的時間已經花了大地記曆2個月了。
“請他們到正殿。”舍濕向外走的時候丟了個別胡鬧的眼神給兩個留在他房間的孩子。
隱隱約約地,從珠簾裏傳來聲音。
“德叉迦,在城裏你用不著蒙眼。”
“是嗎?”
“不用擔心,你的眼睛不會有問題的。”
“遵命。”
等舍濕離開,房間就成了兩個孩子的天下了。
“啊——”翳羅葉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倒到舍濕的大床上。
妙翼一屁股也坐到床上,對床正上方的巨大天藍色鏡子好奇不已。
龍王舍濕的房間就像是建造在了迷霧當中,正方的房間四周懸掛著從望不到頂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層層珍珠簾幕和紗簾,重重之間有著幾絲隱約的霧氣完全遮住了房間內外的情景。令妙翼覺得好玩的是從通向舍濕房間的那個大門進來,每次他們到達的都是不同的珍珠簾,而他之所以會知道這點,是因為愛玩的他曾偷偷地在珍珠上留下過記號。他小小地問過現在他唯一的玩伴。
黑色的聖龍王白了他一眼,“那是我們天生的力量,笨!”
一直被他罵笨呢。
妙翼不討厭翳羅葉,相反地,他很希望看到他長大後的樣子。翳羅葉精致的五官和舍濕如出一轍。要是他長大了,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兩個舍濕了。那樣的話,是不是就像照鏡子呢。
“你發什麼呆呢?”翳羅葉看他抬頭盯著鏡子一動不動,忍不住伸手拽拽他。
“我在想你長大了以後什麼樣。”小時候的妙翼是很單純的,問什麼就答什麼。
大概是因為舍濕太溫和有禮了,龍族上下對翳羅葉的評價是內向而又文靜。
現在這個內向又文靜的龍王不客氣地一個暴栗打了過去。
“笨!想這個幹嘛。看我哥哥不就行了。”
估計龍族內對他評價的徹底改變就是從他和妙翼相處開始的。
依妙翼的說法,他是開始露出本性了。
“可是我想看你。”
這句妙翼說得非常認真的話讓翳羅葉一愣。
絕對比妙翼年長的智慧可派上用處了。
“我幫你介紹介紹這個房間吧。”他迅速地轉變了話題。
“好啊。”對翳羅葉難得的熱心不太習慣,但妙翼乖乖地跟著他的話題走了。
二、天空城的來訪者
繞過開放著白睡蓮的湖麵,那迦族的主殿近在眼前,透明琉璃的建築不知道用什麼材料建成的。液化的光在牆壁、天頂和地板間流動,各處的紋飾多是用流水和雲朵的樣式。行走在裏麵,給人一種身處最美麗夢境的感覺。
那個地方,自己有多久沒有親眼看見了?
現名德加葉的德叉迦龍王這樣想著,腳步一頓,就和走在前麵的舍濕拉開了距離。
“怎麼了?”
聽到問語的時候,德加葉的眼神下意識地望進了銀色的雙瞳中。
火焰的光。
舍濕溫潤的右眼在他的眼中竟呈現出了火焰的色彩。
在德加葉還來不及驚訝出聲前,他赫然發現,他看到的還不止如此。
舍濕柔軟潔淨的鮫紗下,右側的胸口隱約透出紅芒,像是有生命的火焰一般從心口的位置向外蔓延,又像是爆發的藤蔓一般攀附上舍濕的肩膀……
“德叉迦!”
伴隨著他的封名而來的,是撲麵的銀光。就如一層水幕一般遮擋住了他的雙眼。待那光芒消失在他眼睛前時,德加葉發現自己看到的舍濕和平時又沒有區別了。
舍濕陛下將他的雙眼暫時封印了。
德加葉垂下了頭望著舍濕遮住鞋尖的白色衣擺。
“失禮了,陛下。”
很久,垂下頭的德加葉聽到了舍濕帶些沙啞的嗓音。
“無妨……我們走吧。”
“是。”
望著他邁上主殿的背影。德加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摩那斯不久前的無奈一模一樣。
剛跨進主殿,德加葉就怔住了。
這裏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淩亂了——
原本懸掛在周圍的錦簾有的被扯下一大半,有的還帶著零星的火花。家具和擺設更是七零八落,沒幾件完整的。
一道明亮的光從角落裏呼地衝向舍濕。
“陛下!”
趕忙上前的德加葉扶住了舍濕險些摔倒的身形。
然而有一個身影比他更快地出現在龍族至高王的麵前。即使是德加葉能看穿一切的雙眼也隻能見到那淡烈的金色。這就是他剛看見過的那道光,現在以實體的形式擺在麵前。
“你在發燒?”
擔憂的語氣從金色的形影中飄來,這位聞名各界的天人把自己的手從舍濕的額上收了回來。
他這句話一出,德加葉也立時能敏感地從自己的手掌中收到來自舍濕身上的熱量。
那迦族的身體向來與環境相同,這可真是——
“陛下!”
稍微整了整自己的表情,舍濕不著痕跡地離開了德加葉的扶持。
“我以後向你詳說。”聽到德加葉摻雜了責問的稱呼,他怕又要解釋上一大堆了。
不過那時過後的事,眼下,他還得處理其它問題。
他將目光投向了有些熟悉的金色身影。
“請問閣下是哪一位?”
眨一眨眼睛,日神蘇裏耶的擔憂更加深了一層。
“蓮華,你怎麼了?”怎麼好像不認識他了一樣。
“我?”龍族至高王不太明白為什麼這位剛見麵的提婆族會用如此親呢的稱呼叫他。
德加葉趕忙在舍濕耳邊提醒了幾句。
“真是抱歉,蘇裏耶陛下。”舍濕非常正式地向他行了問候禮,“因我之前曾患病嚴重,有些過去的事都記不住了。有什麼不周之處請您諒解。”
“這樣啊。”蘇裏耶立馬回了一個正式禮節後,馬上咧開嘴笑了,“沒想到你還真愛牽記她呢?不惜把自己的記憶給……”
“說起這個,您能……”或許蘇裏耶能告訴他他失去的記憶裏究竟有什麼。
“蘇裏耶大人!”
德加葉急切地稱呼算得上無禮了。不過蘇裏耶反應了過來。
“嗬嗬,這事兒我以後再和你說。”他照舍濕剛才那樣推到了以後,不怎麼正經地勾上舍濕的肩膀,把不習慣中有些尷尬的龍王扯近自己。
“聽說你把蘇婆那斯王帶到迦華城了……
“啊,說起這個。”舍濕把頭轉開了一些,一是再度審視現場的混亂,二是離靠自己很近的蘇裏耶遠些,“您知道這裏怎麼這麼淩亂嗎?”
“這個嘛——你們族那個穿著綠顏色衣服的小龍王和蘇婆那斯族的兩個小鬼吵架比武給弄的。”
“那他們人呢?”怎麼現在就剩一個笑得有點欠揍得天人了?
蘇裏耶伸手向後殿義指,“打到後麵去了。”
不管自己離他有多近,舍濕忍不住近距離地注視日神金色的眼瞳。
“你、你也不管管他們?”
蘇裏耶聳聳肩,“小孩子打架,我一個大人可管不了。”
舍濕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德加葉則丟下一句抱怨的“蘇裏耶大人您可真是——”去後殿解決小孩子打架的問題了。
被德加葉拉回來的是一條碧綠的小龍和兩隻火紅的小鳥,雙方被他牢牢地分抓在兩手中,都在張牙舞爪。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舍濕很無奈地發出問題,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老在處理小孩的打架問題。
抓著的雙手一放,三個小生靈的身影隱沒在各自身上泛起的光芒裏,待光華散去後,就剩下三個衣衫淩亂,頭發也扯得亂七八糟的小鬼頭。
“他(他們)先動的手!”
敵對雙方很統一地異口同聲。
再怎麼看,確實也是小孩子在打架。
娑伽羅龍王現年七歲,是那迦族八位執政龍王中年齡最小的一位。濃淡不一的綠色衣衫穿在身上,很容易有一種碧波蕩漾的感覺。嬌小的身形和可愛的漂亮臉龐可半點看不出他能做出打架這種野蠻事來。
“真不像個樣子。”德加葉蹲下身幫他整理衣冠,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你好歹是個龍王,怎麼能隨便動手。”
不料想他一說,娑伽羅又差點從地上跳起來,“對自己看不爽的家夥就去揍,翳羅葉就是這麼說的。”
舍濕正幫那兩個以好奇加上尊敬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蘇婆那斯族小客人整理著裝,聞言差點沒一頭栽下去。
翳羅葉,翳羅葉,你還真是會給我添麻煩。
“有這麼個寶貝弟弟還真讓你心煩呢,蓮華。”
冷不丁的有這麼一句話從耳邊傳過來,舍濕不由自主轉過了眼。
和他的銀色不同,蘇裏耶帶著那種淺淺的,如陽光般的金色,俊秀的五官約莫是二十來歲的年紀。應是比自己年長一些吧。舍濕想著,以手代梳梳理好小孩子火紅的發。
“好了。這下又漂亮了。”舍濕站起身,滿意地露出微笑。
身邊溫暖的氣息傳了過來,舍濕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力量有一種熟悉感。
稍過了一會兒,蘇裏耶也做完工作站了起來。
若是說舍濕看上去介於少年於青年之間,那麼蘇裏耶就是剛步入青年了。比舍濕要高半個頭的他要不是笑得那麼隨便,應該也可以給人一種身為王者的不凡氣度。
隻可惜,他看著舍濕咧嘴笑得樣子讓每個看到他的那迦族氣得牙癢癢。
太可惡了,他們那位那麼美麗尊貴又和藹可親的舍濕陛下連和八位執政龍王相處都是溫文爾雅,有理有節的,這位天人倒好,勾肩搭背,直呼陛下的呢稱,弄得他和陛下很熟悉似的。
其實,有了正經事要辦,蘇裏耶還是可以拿出他身為日神的樣子的。對周圍的淩亂他揮了揮袖子,一陣金色的漣漪過後,桌子,椅子,花木,擺設都同被破壞前一模一樣了。
他的這一手可讓三個小鬼看呆了。
好厲害,不愧是提婆族的日之神。
“好了,大家坐吧。”舍濕隱含笑意地看了他一眼,請了眾人一一坐下。
既然是在後殿之內,他們就不太拘束於禮節。在圍成圓形的椅子上,舍濕和蘇裏耶鄰坐,兩邊一邊是德叉迦龍王,娑伽羅龍王,另一邊是蘇婆那斯族的兩位小使者。
“我是那迦族的舍濕。想必剛才你們已經知道了。”
依然隱含著笑意,舍濕向兩位小使者先開了口。
“我能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蘇婆那斯族再怎麼和那迦族有口舌之爭,也不會派兩個孩子來迦華城迎接自己的王者。
眾人的目光一齊集中在蘇婆那斯族的孩子身上。
被那迦族的幾位龍王一起注視,任誰都會緊張,尤其還是那麼兩個孩子。看上去年齡更小一些的那個怯怯地拉拉年長者的衣袖。
年長的那個開了口,卻是結結巴巴的。
“我們,我們是,是來……”他來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來,小臉漲得通紅。
舍濕剛想試圖讓他放輕鬆,日神的聲音轉移了他的注意。
“恕我失禮,這件事我想還是由我來解釋會比較清楚。”
舍濕皺起了彎彎的眉,很有些不解。
不光是他,德叉迦龍王的眉心也畫了個川字。
那迦族和蘇婆那斯族自從開始口舌之爭後,就和提婆族處在了一種微妙的關係中,提婆族向來在雙方之間調停。卻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從來都小心的不介入他們的內部事務中。此次迦樓羅王在迦華城出生,無疑令兩族的關係更加難以解釋,一旦處理不好很可能成為兩族仇視的導火索。提婆族終於決定直接插手兩族事務了嗎?雖然對日神蘇裏耶個人沒有什麼壞印象,但一想到自己的內部事務可能被幹涉,龍王們還是不甚愉快的。
舍濕不自覺地望了蘇裏耶一眼。沒料想到日神也正看向他,雙方的目光一交融,都能有所神會。龍族的至高王優雅的唇線上揚,淺淺地蕩開了笑容,宛若白色睡蓮的綻放,無暇而美麗。
日神的心情卻變得起伏不定。
該不是他看錯了吧,舍濕銀色的瞳中似乎閃過了名為“算計”的光芒。
室內正待有人打破沉默,室外由遠而近的大喊幾乎要震裂半透明的牆壁。
“舍濕陛下!德叉迦陛下!蘇婆那斯族長老率其族人侵入我水域,逼近迦華城了!”
除了三個被突發事件嚇得呆住了的小鬼以外,在場的年長者們都站了起來。
三、九子鎮魂鈴
在自然眷屬的族群裏,每個族群都有各自的形貌特征。那迦族擁有龍魂印記,蘇婆那斯族有豔紅色的羽毛胎記,提婆們則有額頭上的琉璃珠。無論是哪一個種族的標識都因人而異各個不同,這也是有些互不相識的人能根據對方身上著名的族印認出對方的原因。
蘇婆那斯的每一代王者,都在額頭正中有一片紅豔得仿佛在燃燒的羽毛。
就算是對妙翼的第一印象不佳,翳羅葉還是非常喜歡他額頭上的羽毛的。
自然眷屬從一出生就會擁有族印,翳羅葉雖然看來年幼,額上黑色的龍魂印記仍能讓人認出他身為龍王的事實。
那迦族族人萬年曆一次劫,連龍王不例外,每曆一劫,便重生一次,重生後與前世的記憶劃上了分離符。八位執政龍王曆劫的時間各有差異,就像娑伽羅龍王,照族內計算年齡的方法他現年才七歲,不能參與族內事務的處理。
翳羅葉卻是個特例,他自己不願長大,也因不明原因而無法長大。妙翼的出現可以算得上是那迦族麵對的一個大問題,而當這個問題發展成困擾全族的巨大麻煩時,受其影響最大的就是舍濕與翳羅葉。
在娑伽羅龍王出生時,翳羅葉曾以他心理上不是小孩子所以不想陪小孩子玩得理由把看護幼年龍王的任務丟給了優難陀龍王,現在舍濕又把看護妙翼的任務交給他,他實在是看妙翼纏著舍濕的樣子不高興,就答應了下來。
現在……他不還是成了小鬼的保姆了嗎?
意外的發現讓他托著臉頰沮喪不已。
妙翼原先還等他給自己介紹舍濕的房間,等了好一會兒卻沒再聽到翳羅葉開口,又見他坐在床上發呆,忍不住伸手想搖醒他。
清脆連續的鈴聲把翳羅葉叫回了神。
“有什麼事嗎?”
聽他的語氣,是完全忘了自己先前說過的事了。
好在妙翼還沒有足夠的認知去追究他的言而無信,反而好奇地指著他手上的黑色鈴鐺問:“這是什麼?”
被他嚇一跳的可是翳羅葉,黑色的鈴鐺有著發亮的光芒,有些像是隱於黑暗中的鏡子突而反射出的外界光芒,妙翼覺得那種光彩看上去就像是初次見到翳羅葉時他雙眼的色澤,剔透,幽黑,反射外界的一縷光芒,似在看著自己又似透過自己看向不可知的深處。或許有人會害怕被這雙眼看穿看透吧,那是隱含著貫穿世界力量的眼。
不過可比他見得那雙映不出任何事物的眼好多了。
“這是鎮魂鈴。”翳羅葉輕輕地轉動手腕,讓鈴發出悅耳的聲音,“蓮華說的不錯,你的成長速度確實驚人。這麼快就能看到這鈴了。”他淺淡的語氣和表情像極了舍濕,不同的是舍濕的那種美麗就像是淨水中反射著月華的蓮,清新自然,溫柔而淡雅。翳羅葉的美麗卻隱著一種銳氣,顯露出些許鋒芒。
“鎮魂鈴?”妙翼發出不解的聲音。
“九子鎮魂鈴。”翳羅葉說出了腕鈴的全名,“若不是你的力量成長到了一定程度,是看不到也聽不到這鈴的。”看到妙翼一臉求知的樣子他忍不住小小得意了一下,也說得更詳細。
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教導天空之王的。
早先的時候,為了防止新出生的孩子不會走丟或遇上危險,會將孩子身上的鱗片做成鎮魂鈴戴上,起到保護的作用。到了後來,也有父母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用自己的鱗做成鎮魂鈴贈送的。到了成年的時候,將鈴取下也是重要的儀式之一。
“我也要!”妙翼真是把自己當成龍族的一員了。
“你啊……”翳羅葉瞟了他一眼,一般龍族在他這個年齡還躺在繈褓中呢,鎮魂鈴的製作是在孩子出生一年後。
況且,這家夥的羽毛能當材料嗎?
翳羅葉再瞟一眼認真看著他的妙翼,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為了不過於打擊小鳥的心情,他又加了一句,“可能蓮華已經有安排了,不用太著急。”
這句話又引起了妙翼的疑問。
“蓮華是舍濕?”他老早就想問這個問題。
“嗯。”翳羅葉覺得自己快成了小孩子的答疑專家了,小小地鬱悶了一下,“舍濕是封名,蓮華是小名,哥哥轉生以後還叫舍濕,可蓮華就不能再叫了。”
“就像妙翼是蘇婆那斯王一樣。”
“沒錯。”
“我可以叫蓮華哥哥嗎?”記得自己第一次開口時翳羅葉生了好大的氣,妙翼小心地要求。
相對於正式而莊重的封名,小名是熟悉的親人和朋友間的昵稱,在輩分上也有要求,同輩和上輩的人才能以昵稱相稱。
妙翼盡管年幼,卻是蘇婆那斯一族之王。長老們應該不會說什麼。至於舍濕,他向來隨意慣了。
“你想叫就叫吧。”
“太好了。”妙翼高興得隻差沒有撲扇撲扇翅膀了。他這個小小的腦袋裏現在可是塞滿了問號,火焰般的瞳子打量著四周他不認識的一切。
舍濕的房間呈現出一個圓形,從看不見高度的天花板上垂下一道道珍珠簾與紗簾完全阻隔了房間與外界。房間裏除了地上一些隨意放置可供坐躺的靠墊以外,就隻有房間正中擺放的一張大床了,正方形的大床,雪白而且柔軟,也是可以將這個房間稱為寢室而非其它用處房間的標誌性物品。
然而,這個房間裏最能吸引人關注的是飄浮在半空中,蒼藍色的半圓形蓋子狀的物體。
看著那種青空般的色彩,妙翼收入體內的翅膀一陣鼓動,那日在客舍宮和迦葉宮發生的事件幾乎要重演。
“別動!”
冷凝的嗓音將他浮躁的血氣壓了下去,隨著背後冰涼的觸感傳遞而來的是屬於水之力量的波動。同他體內的火之力量一重合便歸於虛無。
妙翼尚未承受過力量衝擊的身體立時一陣暈眩,倒在床上的最後一眼,是那藍得純粹的天空般的色彩……
黑暗裏麵也會有光芒?妙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存在,一片黑暗中,隻剩下意識的他莫名地觀察著四周黑暗的變化。如果他的身體還在,肯定是在皺眉吧。
浮現於自己四周的,是鱗甲,鱗片間相互敲擊的聲音更甚於優美的樂曲。
那時他曾見過的東西。
“翳羅葉!”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傳了出去。但這一聲呼喚確實由他內心發出的。在他的下意識裏,舍濕是長輩般的朋友,外形和年齡的差別終究存在,而翳羅葉是年齡相近(在他眼中看來),能陪他玩又會教他好多東西的朋友,即便在將來這個朋友不是唯一,也絕對是第一。
好像驚動了什麼似地,鱗片消失在黑暗中。
妙翼覺得自己瞪大了眼睛。
眼前這個隨著鱗片消失而出現的淺淡人影究竟是舍濕還是翳羅葉呢?
漆黑的長發自然地披散在腦後,黑色的衣衫上在邊角上用黑錦線繡上了流水的美麗圖紋,精致完美得如上天最好傑作的麵容和舍濕如出一轍,連年齡也相同。除了頭發和衣服,就似龍族之王鏡中的影像。最大的區別是舍濕有一雙銀色的眼睛,他的雙瞳卻像是映照著黑暗的鏡子,而那麵鏡子擁有著無生命物體不可能有的靈光。
那個淺淡的人就站在他的麵前,背靠著一棵他不認識的樹木,樹上的葉子不知何處點點反射著幽藍的光澤。
“原來你叫我不要靠近翳羅樹是因為這個原因。”
傳來熟悉的語音讓妙翼一怔,這聲音像極了舍濕,而細微之處又有一點點差別。舍濕的聲音帶著清涼的冷泉般的味道,眼前人的聲音稍帶了點金屬般的冷感,就像是銳利的兵刃在水下敲擊發出的清脆音色。
這是翳羅葉的聲音!
妙翼抓住了他聲音的特點就不會再忘記。
眼前的這個人,是長大後的翳羅葉,是舍濕的雙胞胎弟弟。
四、天淵鏡
可是,眼前的翳羅葉為什麼會用那種無奈而憂鬱的眼神望著他呢?他不是從來都是愛笑著罵他笨蛋,然後又耐心地把他不懂的地方教給他嗎?
“即使是你不原意做的事,有時候也不得不去做呀。蘇婆那斯的王者。”失去血色的雙唇說出的話語仍舊清晰而淺淡,而聽到這話的妙翼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竟升騰起一陣戰栗般的痛楚,並隨之席卷全身。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為什麼要笑得這麼不在意,為什麼要讓他做這樣的事……
與其說是想到,還不如說是種種情緒一下子從不知名的地方冒了出來,此刻的妙翼覺得自己的意識都不受控製了。
“翳羅葉……”
在那渾身無力的苦楚中他聽到了自己艱難說出的名字,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想要觸摸對方。
隨著他的動作,翳羅葉黑色的雙眼中浮現了一絲痛苦的神色。
妙翼忽然發現自己伸出的左手已不是印象中略微粗胖的孩童的手,而是屬於成年者修長而有力的手。他看翳羅葉的時候也帶了一些由上向下看的角度,刹那間一個訊息傳到了他腦中,幻境中站在翳羅葉麵前的他已是成長後的自己了。一個新的形象替代了他腦中自己照鏡子時看到的孩童模樣。修長的身材高過了舍濕,有力地臂膀足以擔當一族之王,雙翅所展現的,是三千世界的威光,火焰般的瞳變得成熟而深沉,唯一不變的大概隻有他額角上那一簇夾雜在金紅發絲中銀亮的頭發了。
為什麼他會突然長大,又為什麼他手中握著刺入翳羅葉胸口的長劍。
幼年的妙翼即使旁觀者又是參與者地感受著幻境中的一切。
黑色的利劍一大半沒入了翳羅葉心口深處,長長的劍身穿透了龍王的身體刺入他身後的翳羅樹幹,將他和樹牢牢地釘在了一起。
握著那把利劍的,正是妙翼。隨著他的移動,利劍似乎給翳羅葉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楚。
黑亮的劍身上幾點細小的光芒閃動起來。
勾起唇角,翳羅葉看他的目光變得清澈透明。
“抱歉,不過這次違反約定的事可不能怪我哦,妙翼。”
他的語氣,又變回了那個會罵他笨蛋的好友了。妙翼鬆開了握劍的右手。
劍身上的七點星光越來越亮,相反地,翳羅葉帶著無比美麗的幽豔笑容的身影越來越淡,漸漸地,再也看不見了。
我不要你的道歉,不要……
“啪!”
清涼如水的觸感從額頭沁入,他的神誌立刻歸於原位。
“你沒事吧?”
稍稍張開的眼睛裏映出了翳羅葉擔憂的神情。那張他已熟悉的孩童的麵龐和幻境中的容顏合在了一起。
“翳、翳羅葉!”
他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幹、幹什麼?”翳羅葉往後一退,被他異常認真地眼神嚇了一跳。
“翳羅葉和翳羅樹有什麼關係嗎?”
翳羅葉傻了。
他剛才到底看到什麼了,怎麼一醒過來就提這事。
所謂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如此吧。
難不成要他告訴他他剛出生那會兒還沒有化為人形時纏在一棵翳羅樹上怎麼也不肯下來,最後還是舍濕上樹把他揪了下來。
龍王舍濕啊,和他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力量。
還記得那個時候,舍濕對他不纏翳羅樹改纏上自己手臂怎麼也不肯鬆開的自己歎氣。
“既然你那麼喜歡那樹,就叫你翳羅葉好了。”
往後每次他闖了禍或是自己的惡作劇被舍濕發現,龍族之王都會用那種歎息又無奈的聲音叫他的名字。
“翳羅葉,翳羅葉,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一想到這兒,他仿佛都能看見自己兄長微笑著搖頭的麵容。
“翳羅葉?翳羅葉?”見同伴又開始發呆,妙翼伸出手在他麵前晃晃。
“你看到什麼了?”回過神的翳羅葉看著絲毫沒有變化的藍色半圓形物體問他。
“我……”妙翼不知該怎麼講出他見到的情況,對於現在的蘇婆那斯王來說,死亡還是個未被提及的話題,“總之,你能答應我以後都不要靠近翳羅樹嗎?”
“啊?為什麼?”翳羅葉眯起了眼,這個單純的妙翼學會隱瞞了嗎?
“我……我……總之,你答應我就是了。”
原先用開玩笑的語氣反問的翳羅葉被他異常認真地眼神看得不自在。
“要是你真的看到了什麼的話也不必當真啊。”
妙翼丟出不解的神情。
“上麵那個。”翳羅葉指指頭頂,“叫做天鏡,而床底下看不見的那個叫做淵鏡,透過這兩麵鏡子可以看過去、現在、未來。不過不一定準就是了,有時候就完全是胡編亂造的。可能是因為它們隻聽蓮華一個人的緣故吧。所以說你沒必要那麼在意啊。”
真的嗎?妙翼心裏安定了一點,可一回想到幻境中看到的東西,他的心就是一陣狂跳。
“不管是不是真的,翳羅葉都答應我。”
他那樣就差沒有抓著自己的衣服搖啊搖了。
翳羅葉看著他險些狂笑出來,為了不過於打擊小鳥的自尊,他拚命忍著笑。
“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再那副表情看他,他就要內傷了。
“太好了。”到底是孩子,一答應他就把所有不高興的事拋到腦後去了。
“嗬!”翳羅葉吐了一口氣,揮揮手一道細小的黑色閃電直劈到天鏡上。
“雖然比不上蓮華,不過我還是可以控製一下的。”
翳羅葉的本意或許是想看看舍濕正在做什麼,沒料到的是天鏡桑出現的影像竟是如此前所未見。
躺在床上的妙翼擰起了眉頭。
“那些是誰啊?”
在他手指著的方向,使一群模樣和服飾明顯和那迦族不同的人,看得久了,他沒來由地舉的熟悉和親切。
“這麼興師動眾,虧他們想的出來。”翳羅葉盯著鏡子喃喃自語,突然在他精致的容顏上浮出狡猾的笑容,“既然是來迦華城‘要人’的話……”
“妙翼。”
在蘇婆那斯王的耳中,從沒聽到聖龍王叫他的名字叫得這麼甜過。
“嗯?”他疑惑地看著好友充滿惡作劇光芒的雙瞳,不知為什麼感到背脊發涼。
“我們去外邊玩吧。”
“外邊?”妙翼指指珠簾,他們要去房間外麵嗎?
“我說的是迦華城外邊。”
被他從沒見過的甜美笑臉弄糊塗的妙翼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問出“怎麼去”這句話的了。
“簡單。”翳羅葉湊近他,“哥哥的房間向來設有通向各處的通道,隻要我們打開就行了。”
黑發的龍王握住妙翼的手,一冷一熱兩種體溫頓時交織在一起。
“閉上眼睛,想著飛起來,飛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成了。”
妙翼聽話地閉上了眼睛,翳羅葉也同樣閉上了雙眼,所以他沒有看到蘇婆那斯王背後光輝的巨大羽翼張開。強大的火之力量在平靜的室內無聲地翻滾,弄亂了原本有序的空間通道。
太過性急的翳羅葉忽略了妙翼身上與舍濕完全相反的力量,對從未走出過迦華城的妙翼來說,他能想到的除了迦華城以外的地點是哪裏這一條他更是完全沒有加以考慮。
火之力量劇烈翻滾試圖向房外竄去,又被舍濕房間周圍的結界攔了回來,無法逃逸的力量盤旋在房間裏漸漸與通道結合形成了通向未知的空洞。等翳羅葉發現情況不對時,他和妙翼已身不由己地向空洞跌落了。
一聲算不上劇烈的聲音之後,房間周圍的珍珠幕簾被火之力熔斷,散落的珍珠在光滑的地麵上敲擊的脆響回蕩在顯得空曠的宮殿內。
龍王舍濕的房間裏,一個人影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