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是非對錯,孰能定奪(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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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老先生是會仿畫的,最開始接觸宣紙上的花草蟲魚獸就是從模仿別家開始,到後來季老先生覺得一直模仿不太體麵,隨後才漸漸的轉向開辟自己的繪畫風格。季老先生仿畫技藝精湛,他之前一直認為自己隻是個會模範別人的手藝人,算不得畫家,這讓他後來很不喜歡再去提起那些被成功模仿的古畫,那些古畫被丟在牆角,季老先生不喜歡但也不去刻意回避,那些卷起且泛黃的畫邊季老先生也從未特意去隱藏。
    白霜荼在顧象的時候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您會仿畫嗎”是悲劇的開端。季老先生不去詢問方必清是怎麼知道自己會仿畫的,也不計較後來方必清一次又一次以學習觀摩為由去討要這些不甚重要的畫作,他覺得方必清是因為好學,他一直相信這個年輕人是好人。
    事情的發展不受控製是在季穀雨上了高中後,有一日清晨季老先生的牡丹剛繞了半朵,季穀雨在一旁做作業,通常這樣的周末時光是安靜和諧的。突然,虛掩著的木門被幾個人拍開,大約都是三四十歲的年紀。季老先生沒來得及放下毛筆,季穀雨嚇得趕緊站到她爺爺身邊,這幾個人就從門外闖進季老先生的畫室,季老先生雖然疑惑,但還是好脾氣的問明那些人的來曆。
    季穀雨講起這些的時候說她記不清了,她耳邊隻有那些人的叫嚷聲,西裝革履的那些人砸起東西來卻幹淨利落。她親眼看見那隻曾經用來給方必清泡過茶水的白色茶杯被為首的那人摔的四分五裂,濺起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背,像是某種預兆。
    果然那些人嘴裏的話是:“姓方的那個孫子敢拿假畫糊弄我們!”
    季老先生不再去攔那些人的動作,他嘴唇越發青紫,聽見這句話後怔在原地,原本梳的一絲不苟的頭發掉下來了一縷,狼狽的垂在眼角皺紋處。渾濁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緊緊的鉗在說了那話的人身上,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麼?”
    那些人被季老先生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都停下手中搞破壞的動作,一時間誰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季穀雨說她當時也聽見了那句話,當時的她捂著手背沒敢讓季爺爺注意到傷口,擋住那人躲躲閃閃的視線,又替季爺爺再問一遍:“我爺爺問你剛說什麼,你聽不見嗎?”
    季爺爺將季穀雨護在身後,“穀雨,你回你家去。”
    季穀雨搖頭,“爺爺,我不怕。”
    季爺爺沒辦法,隻好將季穀雨用後背護的嚴嚴實實。
    剛才說話的男人也看清楚了,一個孩子,一個老頭兒,一屋子的弱勢群體,有什麼好怵的!像是想通了什麼,那男人又囂張起來,“我呸,姓方的買假畫騙錢跑路,你這個幫他畫假畫的老東西也是個騙子!”
    其餘那些人都附和著,仿佛他們看穿一切,在這場事件中隻有他們是受害者,通常弱者
    季穀雨氣得紅了眼,“你們胡說八道些什麼!你們根本不了解我爺爺!”
    季爺爺身形不穩的晃了幾下,騙子,騙子?騙子!這兩個字縈繞在他的耳邊,想他自詡端正高潔,如今人到晚年竟然被人說成騙子,什麼時候自己成了這個騙子?
    大概是季老先生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其中一個看似凶悍實則心軟的壯漢放緩了語調:“老先生,我們不是故意找茬的人,實在是被方必清騙了不少錢才找到這裏來,您要怪就怪他。”
    幾個來鬧事的人來了,又走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季穀雨忙攙扶住季爺爺,季爺爺的右手用力按壓著心髒,上氣不接下氣的囑咐:“穀雨,不要告訴你爸媽今天這事兒。”
    季穀雨點點頭,她向來是很聽話的,季爺爺喝了口水,勉強壓下心悸感。長舒一口氣後對季穀雨說:“穀雨你現在回你們家去,這裏不安全。”說完抬腳就往外麵走去。
    季老先生也不說自己去哪兒,季穀雨不放心,等爺爺出去一段時間後鎖好木門跟了出去,令她沒想到的是,她鎖上的門,季爺爺這一走就再沒有機會打開。
    季老先生來到西街口,方必清的古董店已經人去樓空,古董店的門大敞著,裏麵比剛才季老先生的畫室還要雜亂,門口烏泱泱的聚集著一群人在破口大罵,那些上當受騙的人用言語攻擊來抒發悲憤,這種方式沒什麼用,罵了又能怎麼樣,人找不到,錢也回不來。
    季老先生的心髒又疼起來,他強忍著不適快步穿過人群,不見方必清的蹤影,隻看見他仿過的古畫胡亂的攤在地上,季老先生注意到的不是那些古畫,他的目光落在他曾經當做贈禮送給方必清的牡丹上。那些牡丹明明花開正豔,可方必清卻隨意丟棄在地上,牡丹上的腳印,被人撕扯過的痕跡觸目驚心。富貴的牡丹蒙上灰塵,卻還是比不得跌落的人心破敗。
    不知道是誰看到了季老先生,開始指責道:“這個人就是畫假畫的那位,叫季忠正,我之前見過他,方必清也說畫假畫的人就是他!”
    一時間這些人的憤怒找到了宣泄口,不分青紅皂白,不問來龍去脈,更別提什麼不知者無罪的陳詞,隻是一雙雙發狠的眸子射向季老先生。季老先生將這些人挨個看過去,工整的老式西裝褶皺多了好幾層,他掏出口袋裏疊的方方正正的麵巾紙從容的擦幹腦門上的汗,突然苦笑起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古董店,走到那堆牡丹旁邊,靜待半晌,突然將那些紙上的牡丹撕的粉碎!畫錯了畫,看錯了人,這是他此生做的兩大錯事。
    那些受害者,那些旁觀者,開始將矛頭對準了那位看起來瘋魔一般的老人。
    “缺不缺德,年齡這麼大還出來騙人!”
    “有畫畫的手藝不去做正經畫家,反倒來當騙子!”
    “老不死的東西!”
    ……
    季穀雨追上來的時候正巧是人群的憤怒值達到頂峰的時候,一瓶還未喝完的礦泉水從人群中飛了出來,季穀雨來不及多想急忙跑到爺爺身邊用弱小的背替爺爺擋下一擊。她崩潰的大喊:“你們幹什麼,我爺爺有什麼錯,你們幹什麼!”
    門外不堪入耳的話語根本沒有因為季穀雨的質問歇下,反而愈演愈烈,季穀雨這一來好像是有了一個觀眾,外麵那群人表演的更加起勁了。
    “喲,又來一個小的啊!”
    “小姑娘,你爺爺是騙子你知不知道?”
    ……
    季穀雨抱著季爺爺的手臂語無倫次的哭喊著:“閉嘴,你們閉嘴!不是,才不是,我爺爺才不是騙子,他沒錯,錯的是你們!”
    故事裏的季穀雨在哭,故事外的季穀雨也在哭,她繼續說:“當時爺爺雙眼茫然的透過我看向外麵的人群,我透過爺爺的眼睛看到那群人的倒影,他們的臉好像都變成了地府裏的鬼差,猙獰可怖。”
    四位山神故事聽到這裏各有各的感觸,可要說感受最深的莫過於赫炎,他的記憶深處好像也見過像季穀雨這樣一個人,甘願自己受傷,也不怕與全世界為敵,唯一不同的就是季穀雨是為了護著她爺爺,而那個印象模糊的人好像是為了護著他。到底是誰,赫炎蹙著眉,為何能記起恩人對自己的恩情,卻唯獨記不清恩人的樣子?
    赫炎回神,隻聽見季穀雨自責道:“我應該早點發現爺爺不對勁的,如果我早點送爺爺去醫院,他就不會那樣倒下,他就不會突然離世了!爺爺就倒在我麵前,倒在那些碎紙片上,心髒驟停!”
    故事很短,短是因為季穀雨也就大哭一場的時間能全部講完,故事又很長,長是因為季老先生倉促的走完了一生。故事講到這就結束了,很多話季穀雨不必明說他們也能想得到,季老先生是個十分注重儀態的人,最後卻以最不體麵的方式離開人世,什麼都沒計劃什麼都沒準備,他這一生熱愛生活,而生活最後留給季老先生的隻有鋪天蓋地的誤會和謾罵。
    艾天青緊握著拳頭,罵道:“方必清這個人渣!”
    “今天爺爺醒來的時候說他厭惡字畫,這樣也好,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害爺爺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季穀雨擦幹眼淚,端詳著季爺爺好似睡著的慈祥的臉龐,就像是季爺爺從未離開過她身邊。
    白霜荼順著季穀雨的目光也看向那位老人,輕聲問:“你還見過方必清嗎?”
    季穀雨想了想,十分不願意提起,她惡狠狠的咬著後槽牙恨不得將方必清碎屍萬段,“見過,那個人渣最後被警察抓住關進去了。可是那有什麼用呢,他又不知悔改,如果我還能再遇見那個穿紅衣服看不清臉的人,我一定會求他讓方必清償命!”
    赫炎摸摸季穀雨的頭,“女孩子家要淑女一些,你怎麼還動不動想著要別人的命呢!再說方必清都被關進去了,你怎麼知道他不知悔改?”
    季穀雨瞪著赫炎,很較真的解釋:“他就是不知悔改。我爸帶我去探監的時候我問過他為什麼要害我爺爺,他竟然問我們畫那麼多富貴牡丹有什麼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才是真的,畫畫的再好再真,終歸隻是紙上的東西,富貴也隻是假的富貴。”
    白霜荼終於知道為什麼方必清會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了,他用眼鏡遮擋住眼睛,眼睛裏藏著欲念和貪婪。
    

    作者閑話:

    重新做人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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