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下，冰雪消融又是一年初夏。
    想起他曾說過長白山上流下的溪水是他為自己釀的新酒，若初站在門前桃花樹下從山上流下來的泉水叮咚流過，他將珍藏的一壺酒水倒入其中，酒香四溢似要醉人。
    若初垂眸卻見水中映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嘴角含著笑意，眉眼倦倦依稀可見年少時的影子。
    憶起五十年前關於山川、關於那杯甜酒、關於他的一切都已經模糊，而今將近古稀之年，想來從前本以為會記得一輩子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過往。
    他釀的新酒成了五十年的陳酒一碗，仔細想來卻又無甚所謂，不過化作一抹曾經經過的笑意，不濃不淡。
    五十年前的長白山腳下的白山道觀，五個小道士從山腰采完藥草新發的竹筍往回走，背上的筐子裏塞滿了東西。
    走在前方的三師兄若雪衝著後麵的竹林深處喊了一嗓子，“若初走快些，晚了，誤了煮飯師父要罰抄道德經的。”
    “知道了，若雪師兄，你們先回去罷，我這就來。”竹林轉角處走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眼如畫含著淺淺笑意，眸子若藏了一片波光瀲灩的湖，他摸了摸懷中髒兮兮的白兔揚聲應道。
    “若初，那兔子你處理好，藏起來，莫讓師父看到了，師父不許養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你是曉得的。”走在最後的大師兄若風對著趕上來的若初擠了一下眼睛。
    “好。”若初將兔子往懷裏塞了，勾起嘴角回了一個擠眼殺。
    夜晚闌珊，燈火初上。
    今日是若初當值，觀內的長明燈夜夜要人守著，添油剪蠟。
    業已更深，若初坐在蒲團之上習讀易經，不時抬頭看一眼搖曳的燭火。一陣風來，亂了膝上書卷，若初回過頭想要關上門，卻見門外站著一個神仙一般的人，他長發及膝，廣袖博帶在風中舞動，出塵卓雅。
    “長白山的新雪化作的溪水正適合釀酒，這杯新酒贈你。”那人將一杯甜酒放在若初手中。
    若初接過酒，遲滯了半晌才回過神，正要發問卻見那人緩緩走到他坐著的蒲團跟前，抬手化了一個一般一樣的蒲團，也席地而坐又抬手易經出現在手中專心致誌地讀起書卷來。
    “你是何人？”若初有些一言難盡，“修道之人不飲酒。”
    “那便倒了，我是寅兔仙君，天上的仙友大多喚我一聲寅月。”寅月並不看一旁的若初，依舊是盯著經文然後抬手緩緩又翻了一頁。
    “寅兔仙君……你是我先前在山崖旁救回來的那隻想跳崖的兔子？”若初想起被他安方在床下用筐子框起來的白兔。
    當時，眼見得那隻白兔在山崖跟前，前麵一隻黑狐狸義無反顧嗖地跳下了山崖，後麵的大白兔在山崖跟前猶豫了一下，便也要跟著跳。
    過來采藥草的若初正巧看到這一幕，想到兔子哪裏會飛？便飛身撲上去堪堪扯住了正要跳崖的兔耳朵。
    “那時，本仙君與狐妖大戰，兩敗俱傷化作原型，正要去捉妖。”寅月掃了一眼見識短淺的小道士搖了搖頭。
    “哦。”若初點了點頭，“那您為何不去捉妖來此做什麼？”
    “你雖然愚鈍，但畢竟是善心，我來同你道一聲謝，滿足你一個願望。”寅月放下書卷道。
    “我沒有什麼願望，這裏一切都很好，謝謝你。”
    寅月瞪了眼睛，修行這麼多年，一恩一怨輪回因果都是有借有還的，這還是第一次自己要報恩被拒之於門外的。先前，但凡跟自己有些瓜葛的凡人，說到還願都是獅子大開口，沒成想這還有一個沒有願望的……
    想起下凡曆練之前，天尊笑得一臉諱莫如深還說什麼，“寅兔小徒，此去好自為之，六界之中無人能跳脫紅塵之外獨善其身，你我皆無例外。”
    寅月皺了皺眉，不行，不能打破自己葉不沾身的清風亮節，這塵緣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於修仙無益，便不耐道，“你必須說出你的願望。”
    “真的沒有願望。”
    “那我明日再來問。”
    “明日也沒有。”
    “那可不一定。”
    “哦。”
    日複一日，每個夜晚無論是若初睡覺時還是當值寅月都陰魂不散，睡覺的時候就入夢在夢境裏問。
    這日，又輪到若初當值，寅月果不其然又出現了。
    若初問他，“你為何白日裏還是兔子？”
    “元氣還未完全恢複，隻有夜半三更時月華最勝方能化形。再過三日，月半之時，我便能法力回複重登仙途。”寅月思及此輕笑道。
    “以後何時再來人間？”若初心下一動道。
    “我們老大讓五十年考核一回，估計下次再來人間你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哈哈哈……”
    “哦。”
    “話說你還沒想出你的願望？”
    “未曾，若初乃修道之人無甚所願。”
    寅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三日後，月圓如輪。
    若初抱著懷中眉目倦倦的兔子，坐在長白山半山處初次相遇時的岩牙上，這裏采光好，吸收月華更容易。
    “還有不過一個時辰，就到月中了，你便可以幻化成形，重登仙途。”若初摸著懷中的兔子毛，輕聲道。
    寅月動了動耳朵，鬼使神差的舔了一下若初摸他鼻子的手指，想到幹了什麼又有些懊悔不及。
    若初看著手指笑道，“嘖，仙君你這半個月兔子當的，真是越來越有兔樣兒了。”
    寅月正要惱羞成怒，卻聽見背後有人，“唰”地從若初懷中跳了出來，跟來人怒目而視，可惜現下他還是個大白兔的形態，真示威無能。
    若初回過頭看到來人一身玄衣雙目斜飛，一身狡黠邪魅樣，就沒由地沒有好感。
    “仙君，您恢複的挺慢，看來身子很虛。”那人笑道，又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道士，“我說您藏哪裏去了，原來是藏小道長道觀裏去了。”
    “你是那日的黑狐狸？”若初躬身將張牙舞爪的炸毛兔子抱起來，看著那笑得幾分妖嬈的狐狸精道。
    “不錯，我是玄翼子，我們妖界的新管事兒的。”玄翼子挑眉道，“你們神仙破規矩多，不能跟我們一樣吸人精氣，隻能吸收日月之精華，看看，這麼多日了還是這副尊容。”
    “汪汪！”寅月張牙舞爪，兔子形態太可愛，沒有威懾力，幹脆學起了狗叫。
    “兄台……”您不能忘本啊，學什麼狗叫，若初無語。
    玄翼子上前一步，“吃了神仙能不能修為倍增呢？小道長，把兔子給我，我放你走。”
    “癡心妄想，我勸你快些收手，還不晚。”若初退後一步，身後便是千尺懸崖。
    “那我就連你一起吃！”玄翼子沒了耐心，上前就要抓人和兔子。
    若初回頭看著不可見底的深淵，將寅月往懷裏護著，一躍而起跳下了懸崖。若是將你護在懷中你不會有事吧？你是神仙，這樣還會有事，我會看不起你。
    耳旁的風夾雜了長白山的雪絲，微涼。若初感到一陣風將自己托起，睜開眼睛抬頭看到山崖之上站著一個白胡子老道，不由得欣喜，“師父！”
    白山道人揮了揮拂塵沒說話，倒是若風花雪月四個師兄回了話，“若初！×4”
    雲藹退去，星稀月中天。
    懷中的兔子身上發出微光，化作一道白光飛出，幻化作了寅兔仙君。
    寅月對著若初感激一笑，卻回頭對著白山道人恭敬道，“天尊。”
    “嗯。”白山道人道，“我在此地修行，你怎的也來了這處曆練？”
    “天尊您又未說此地不可前來。”寅月抬袖攬了若初飛身上了岩牙上，踢了一腳被白山道人捆得老老實實的玄翼子道。
    “你帶著狐妖回去處理了，算你過關了。”白山道人揮揮手，又對著若初道，“為師說了不可養毛絨的動物，怎麼不聽？滾去抄道德經！”
    說完，白山道人便帶著若風花雪月四個徒兒閃人了，臨走看了一眼寅月，高深一笑。
    寅月對著遠去的白山道人比了一個中指，然後將狐妖裝進了捉妖帶，又對著若初摸摸鼻子道，“我要走了，你跟著天尊好好學道，十有八九能成仙，希望不日能在天界見到你。”
    “我凡心未絕，成不了仙。”
    “斷了凡心不就好了。”寅月愣了愣，複又笑道。
    “斷不了。”若初也似笑非笑地笑了笑。
    “罷了，你先同我說你的願望罷。”
    “說了，你好與我無甚相幹？”若初眼睛微闔，卻麵色清冷道，“若初無甚願望。”
    “那……下次曆練我在來問你，保重。”寅月心下一顫，落荒而逃了。
    “好。”若初看著消失在滿月中的白色身形，輕輕道。
    那襲白衣再次出現依舊是從前的麵容，而若初已經容顏遲暮。
    “你……還好嗎？”寅月看著白發蒼蒼的若初，想著要問的那句你想到願望了嗎卻化作了一句你還好嗎。
    若初看著寅月，淡淡一笑，未回答他問的卻回答了他心中想問的，“曾經我的願望便是你一直來問我所願為何、何時想到、想到可說否。”
    修道之人有了凡心便再難成仙，想要與你靠近，卻隻能越來越遠。你的仙道無情無欲，我的仙道有了你便沒了下文。
    寅月看著若初平淡若水的眼瞳，心思如花翩然飄落蕩起漣漪，似乎明白什麼曾經不明白的。
    寅月上前一步正待開口，未曾想卻聽若初複又淡然一笑道，“如今，我想清了願望：今生願你能仙途通達，無欲無求。來生願自己無悲無喜，你我再無交集。我救了仙君兩回，希望仙君一言九鼎，能滿足若初的這兩個願望。”
    若初說完轉身離去，桃花落下，隨著溪水西流，無影無蹤。
    寅月垂袖站在原地，突然有些倉惶無措。
    一百年後，天界天尊新收了一個關門弟子，聽說是新飛升來的散仙。
    寅月早已在五十年前通過了第三次曆練成了上仙，應邀前來參加天尊辦的仙宴。
    流水落花的無極仙島上，隔著桃樹寅月再次看到了那個藕色衣衫的少年，他依舊一如初見眉眼如畫含著淺淺笑意，眸子恍若藏了一片波光瀲灩的湖，隻是那片湖裏再也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如他從前無情無欲。
    “若初？”寅月上前，輕聲問那含笑飲茶看著落花的少年道。
    “你是……寅月師兄？幸會。”若初仙君點頭一笑對寅月舉了杯盞，卻轉身去同其他人點頭致意去了。
    也是那句：“幸會。”
    

    作者閑話：

    這篇超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