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 人皮衣  001 喪禮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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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份正是濕冷的時候,雨將下不下,烏黑雲海望不到盡頭,陰沉沉掛在房頂上,風一吹,寒意刺骨。
    這鬼天氣要不是有要緊事,誰也不願意出門。
    少年大概二十歲,長得挺英俊,是當下比較討喜的小鮮肉款,五官深邃,但不硬朗,反而稚氣未脫,眼角一顆小痣,他微皺著眉,眼下一片烏青。身上是普通格仔衫,背著雙肩包,走路很急,仔細看能看到他有點瘸,霧天小路上積累不少水窪,一腳踩下,鞋子濕掉一半,他好像沒感覺,大步往前走。
    這個小鄉村名字很是不吉利,叫做“上香村”,很窮,四周交通極其不發達,要坐三個小時車才能夠去到最近的縣城,連哪裏都能送的快遞都不會來這裏。雖說窮,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挺孝順,村子裏幾乎全蓋了一兩層的小樓房,看起來倒還過得去。
    除了老見家,他家還是好幾十年前的老房子,青瓦紅磚,是妥妥的危樓,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本是最少人踏足的一家,今日反而擠滿人,在農村有這種待遇,不是嫁娶就是喪葬,從裏麵不斷傳出悠長的哀號顯然是後者。
    少年鞋子褲腿濕了不少,滿臉風塵,圍在門口看熱鬧的人見著他,臉上擠出幾滴悲哀,往旁邊讓出一條路。
    外麵的路雖不好走,好歹平坦,院子裏全是泥,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得坑坑窪窪,少年一腳踩下,抬起時沾滿泥巴。
    院裏三顆槐花樹如同上香般對著裏屋房門。
    “哎呀!槐槐回來了。”這聲音高昂尖利,從屋裏走出來一肥胖女人,臉上表情介乎於假哭假笑之間,看起來好不怪異,身上披著寬大白布,仍擋不住肚腩,臉色紅得流油,不難想象農村生活她是過得多麼安逸。
    見槐接到姑姑電話,就趕緊訂票從一千公裏以外的A市趕回家鄉。走得匆忙,沒戴眼鏡,眯起眼才看清人,臉上露出一絲抗拒,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表露的太明顯,垂下眼睛眨幾下,輕聲打一聲招呼:“大娘。”
    “唉……”大娘趕忙應了,尾音有些顫抖,眉毛嘴角往下彎,竟是大悲的表情,四十年經驗的老戲骨都沒她會演。
    見槐看她一眼,不願意過多搭理她,掀開簾子走進旁屋,燈泡那一角小小的光芒照不亮整間屋子,隻隱約能看見泥土堆成的灶台,兩步遠的位置放著兩個比人還高的糧桶,以前私房錢奶奶也塞在裏麵。
    桶旁邊還放著一張木板床,一個黑影坐在那裏默默啜泣。
    見槐一動不動等了很久,才出聲叫一句:“姑姑。”
    姑姑是最普通的中年婦女長相,虎背熊腰,平時很是潑辣,街坊鄰居乃至自己親戚都曾被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那張戰無不勝的嘴緊緊抿著,偶爾從中流出一聲憋不住的悲鳴。聽到聲音,姑姑馬上擦幹眼淚,想擠出一點笑,剛咧開嘴又流出眼淚,趕緊背過身用袖子擦擦,啞著聲音問:“這回回來沒影響你學習吧?”
    “沒有,我跟輔導員請假了。”見槐一邊說一邊放下書包坐到姑姑旁邊。
    “那就好,可不敢影響你學習。”姑姑轉過身,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張白布遞給見槐,又忍不住默默流淚,發出一聲磕磕碰碰的歎息,“你姑我不想在你麵前哭,免得惹你難過,畢竟爺爺從小看著你長大,他沒了你該多難受。”
    見槐舔一下嘴唇,臉上並沒有過多的悲傷。不能怪他麻木,而是七歲以後他一直在A市生活,每年和爺爺僅有幾次見麵在暑假。或許曾經他們很親近,如今屬於那段時間的回憶模糊得近乎沒有。他將布披到身上,沒出聲。
    大娘在外麵喊:“槐槐,來給你爺爺磕個頭。”
    見槐抿抿嘴,跟著姑姑往外麵走。
    家裏到處擠滿人,都是或多或少和爺爺有血緣關係的親戚,男人們在辦事,女人披著喪服跪在地上哭喪。
    見槐這才見到爺爺。
    裏屋正中間一個棺材特別突兀,顏色像血,他的爺爺就躺在那裏麵。看到棺材,見槐那保持了很久的麻木表情才有一絲鬆動。
    他規規矩矩磕三個響頭後,跪坐在一邊。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微微往前傾,指著他含糊不清地問。“唉,這是誰啊?”她一頭白發,膝蓋上放著白布,剛好有一束光透過窗戶照到她身上,像一個慈悲的活佛。
    見到奶奶,見槐才真正意義上感覺到一絲難過,但不是為爺爺,而是為奶奶。這個越老越憨傻得如孩子一樣的人,還沒搞清楚狀況,傻乎乎地衝他笑。他身上那股繃緊的神經突然斷開,嘴角抽搐兩下,捂著臉無聲悲鳴。
    一個見槐認不出的親戚說:“你老迷糊了,他是誰,還能是誰,是你小孫子。”
    “孫子……”奶奶低下頭想了一會,像個突然得到驚喜的孩子,眼睛裏都放著光,“槐槐?你都長這麼大了。”
    見槐平息心情,對奶奶笑了笑,算是回應她。
    女眷和小輩跪在棺材兩旁,婦人們在低著頭悄悄聊天,為首的那人很機靈,一聽到外麵有動靜,趕忙領頭開始哭喪;小輩那邊安靜不少,都在低頭玩手機。
    這裏有好幾十號人,沒幾個將心思放到棺材裏那個死人身上。
    人死之後,能有幾個人真心難過?大多數時候不過成為別人談話中一句假惺惺的惋惜。
    見槐盯住棺材一角,到現在他都想不明白,爺爺怎麼突然沒了。
    他爺爺就算老了,萎縮了,也有一米七八的身高,平時在家裏種種菜,身子骨硬朗得很。奶奶腦癱半身不遂,身下三個孩子在外打工無法照顧,爺爺大手一揮,“你們安心賺錢,我來照顧她。”包括見槐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奶奶會比爺爺先走,直到爺爺確診胃癌。
    “時候到了。”門外一個拿著喇叭的壯漢衝屋裏喊,喊完就轉過身吹喪禮曲,曲調哀怨婉轉,盤旋在烏雲密布的空中。
    姑姑抱著爺爺的黑白相片,囑咐道:“槐槐,待會兒姑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知道嗎!”
    見槐點點頭,示意知道了,蹲下身,和奶奶平視,用哄小孩的溫柔語氣說:“奶奶我先走了,你在家裏等我回來哦。”
    “哎。”奶奶乖巧地應一聲,見見槐準備走,她突然抓住他手臂,眼睛裏有精光,和平時傻乎乎的模樣判若兩人,“待會回來的時候,千萬不要往後看。”
    見槐心裏疑惑,正想發問,就聽到大娘在外麵叫他,他回一句:“就來。”匆忙往外麵走。
    “槐槐,聽話。”奶奶笑笑,在他身後又囑咐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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