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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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不見老,逐波到江南。曆曆群書間,青鳥獨徘徊。
    起初樂聲慢,鬥星匆匆,夜半雨冷聲愁至天明。城外寧靜河流,一艘華美畫舫旁停著一艘小舟。畫舫上,歌伎輕靈婉轉的歌聲,賓客笑鬧聲夾雜其中,道不盡的快意。
    小舟裏,半醒半朦朧是人,也是沉默水霧。夜雨淋濕的衣袖悄無聲息落入水中,清冷河水拂過少年手指。載著酒盞的酒盤碰過少年手指,酒盞旁微弱燭光倏忽熄滅。臉色微醺的女子倚在欄杆旁,慵懶瞧著舟裏的少年,偏頭問,“晨昏晨昏,能否一夜白頭?”
    賓客提著酒壺踉蹌跟過來,“三娘你在跟誰說話?”
    “失去太多就不會回來了。”驚醒的少年喃喃低語,握緊手中信封。純真的靈魂也被夜雨打濕了,一同沉入幽深的河底。
    “晝疏彼離,思我永夜。”三娘啟唇一笑,“最近雨好像多了起來,”歎息沉寂唇齒間。
    說書人還在老地方抑揚頓挫,少年腳下黑影緩緩冒出頭,沉重的身體再也不能迎風而起,此刻坐在角落裏呆望。
    ”往此地南去八百裏,千裏雪山,曾有一鼎盛門派,名曰飛雪,擅奇門八卦,有一獨門秘技獨步武林,許是賊人惦念偷取,突起大火,一夕之間,江河日下。”
    柳極少出門,院內不知何時來一位廚娘,千叮萬囑,湯飯要趁熱吃。
    城內姑娘開的胭脂鋪閉門許久,街裏鄰居斷續知曉點內情,房主漲了租子,姑娘下了決心,去投奔遠方兄長了。
    柳桌上的飯食由熱到涼。廚娘去市集置辦東西回來,絮絮叨叨拉起了家常,院內養的大黃狗親昵的往廚娘身上撲騰,“我特意向人家要的種子,我知道你以前喜歡在牆角種點牽牛花。”
    廚娘解開口袋,裏麵滿滿都是黑黝黝種子。
    鮮少動怒的柳,掀落口袋,種子躍出弧度,盡數蹦落,像逝去春天的雨珠。
    “都過去了。”他說。
    都過去了,聲竭、苦痛,少言、寡情都逝去了。一身破舊皮囊,掏進來放出去隻剩空蕩。
    街市來了一群正容亢色的衙役,隊伍中押解一個犯人,約莫是個青年,披頭散發,即使形容狼狽,一雙眼睛仍舊銳利異常。衣衫臂上道道血痕,像用刀劍割破的傷口。
    衷情熱鬧的沒有拍手叫好,甚至害怕地往後退去。
    少年出神望著遠去的隊伍,腳下骨碌滾來一個青澀桃子,泛青的果皮下透出些紅。遠處,少女粗糙透紅的臉蛋,也像是一枚在陽光下沐浴藏在枝葉間的青桃。
    “要吃嗎?”少女怯生生的問。
    少年點點頭,少女邀請少年去郊野的家裏做客,那裏有一大片桃林。道路兩旁漫長的青黃色稻田,農民正忙著照看。白鷺展翅在空中盤旋。過不了多久,稻穗會低垂著頭,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桃樹一株挨著一株,少女的家就在桃樹鬱鬱蔥蔥枝葉下。屋後是一大片平坦的荒地。
    半掩柴扉,籬笆旁纏繞長滿巴掌寬綠葉的藤蔓,枝葉間枯萎的花骨朵,陸陸續續脫落。
    少年蹲在籬笆旁,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牽牛花,”少女推開籬笆,“我娘種的。”
    晚間悠悠長長風吹得枝葉作響,少女的父親服完軍役站在家門口,喜極而泣的眼淚多像雨珠墜落。
    少女一家三口講了很多話,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少年腳下的黑影越發壯大,合上門,悄悄沿著來時路往回走。
    ”我再也找不到了。”少年拖著疲憊的身體坐在芬芳田野,凝望閃爍晨星。
    城內徹夜點起了燈火,白日裏押解進牢的犯人不見了。犯人滿手鮮血束手就擒,在知曉傳喚證人來自何地,眨眼就消失了。
    青年現今坐在縣官床邊,明晃晃長刀架在臃腫的脖子上。
    “要麼就地斬決,要麼掉頭往北走。”銳利的殺氣逼近縣官,胖臉上滿是豆大汗珠。
    “您這。。。不合規矩,”刀鋒刺溜劃過一道血痕,“大俠饒命,下官明天就給您辦妥。”
    逃走的犯人安生坐在牢房內。縣老爺半夜叫來師爺,思來想去,上麵知會知會,明日就把斬立決辦了。
    城內張燈結彩,過年預備好的爆竹早早擺在門口,就等著人頭落地那聲悶響。
    霧靄在晨星中穿行,犯人抬頭看向南邊窗口,久違悵惘心緒。
    年老獄卒往北邊入口走過來,背靠著木柵欄坐下。
    “我知道你心裏過意不去,為什麼選擇束手就擒?”
    犯人背靠著獄卒坐下來,“我的罪行人人皆知。我也該讓天下知道,世上再無白某人。”
    “我死後,世上亦沒有白左使。”
    “不必了。”
    “我們一家三口的命都是你救下的。”
    “我在這裏見到他了。左使,我後事都交代好了,孤兒寡母就勞你多照看了。”
    白沉默良久,等到晨間輕柔的風擁進溫熱臂彎,才低聲說,”即使隻有我忘記了?”
    信客背著布袋在鄉間小路上奔忙,往常這應該是由老信客在忙活。
    不過老信客實在是太年邁了,晝夜風雨侵襲,背後一袋信箋沒有送達收信人手中,臨行前,就困在家中。
    病來如山倒。
    回光返照當晚,掛念著背囊裏信箋,叫來孫子一封封說著寄信地址,城東城西,城裏城外,唯獨有一封沒有收信人名諱信封。小少年偷偷藏了起來,他娘告誡他人得無掛礙,才能走得安心。
    病了許久,氣息奄奄,老信客也不清楚還有一封這樣的信,他隻這樣說,”我記得有戶人家,青瓦白牆,灰蒙蒙的,我在牆角好像看到了牽牛花。”
    牽牛花種子到底種下了,是由廚娘種的,曆來強勢的人到底還是有些脾氣。樸素不張揚的美麗,在竹竿上競相綻放。
    柳搬來竹椅,坐在門口,細細觀看,內心很少這樣的平靜。
    在失去之前都是美好的,杏花林長在綠水波動湖邊,花瓣凋零落在小舟旁,比雪柔情,比雨溫柔。
    一匹馬,一座城池,一座茶館,一條由湖水貫通、靜靜流淌環城河,熙熙攘攘打鬧聲,書生渡步在此畫麵之中。
    夜泊星湖,泥爐偎酒。矮桌上一盤煮爛的魚粥,雨打得烏篷船上燭火搖晃,格外平靜遼闊。黑衣不速之客,為開場添上三分暖色。
    江南好,誰不憶江南。
    “我一直很害怕道別,我害怕我在回憶裏活得長久。”柳獨自對著滿壁牽牛花訴說。
    “我擔心我手裏的這封信,在我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會和我一同消亡。”最後一顆晨星隱入泛白天際,少年身旁站著信客,在安靜聽他說話。
    回憶裏麵孔扁平成一張白紙,“我忘了要寄給誰,我明明記得的。”
    晨曦透過雲彩照射在行刑台上,沒人在意蓬發垢麵的犯人走路遲緩,卻有人問,惡貫滿盈的犯人,台下母女為什麼哭得傷心。
    犯人臂上血痕還在慢慢淌出血。在人群中觀望的白,穿上破舊布衣,右手手指摩挲袖間。
    白走了很多路,懷抱著朝聖的心情,人山人海裏不停走,形影不離的隻有大火燒不盡的無望。
    那封信,寫在皚皚白雪覆蓋的寒冬二月。掛念的第一筆,懸掛在燈火闌珊枝頭,第二筆,燃起年年有相知的火樹銀花,第三筆,接受一場驛亭困頓長相思。
    江南好,我亦不複憶漂泊。
    酒埋在江流奔騰岸上,岸上杏花樹結滿青色果實。白站在驛亭眺望,脈脈碧空遠。他對自己說,就這樣吧。
    一陣驚呼聲響起,袖間軟劍筆直朝舉起的大刀飛去。
    院前樹葉簌簌落下,說書人收拾好行李,拭去桌頭灰塵。風吹過門簾,帶著三月杏花香。說書人笑著點點頭,一路平安。
    信客懷揣著少年的信,背著滿滿當當禮物和信箋回到故鄉。
    破舊的外衣長褲折好存放在木箱裏。小少年換上新衣,早已不需要舊時衣物。他問,那個能被風吹著跑的少年去哪裏了。
    信客舒展眉頭,也許追逐著風去往更遠的遠方。
    也許一路追隨昨日尚好春光,在星野沉寂之前,路經江水驛亭,白從唇舌透露出近乎透明的溫柔,”我想見你。”
    “柳相公。”
    廚娘一路跌撞,奔進廳堂。
    囫圇語句,隻消片刻,昨夜柳沒來由得心悸,在胸膛裏更遞重複擂鼓聲。
    柳踏出廳堂,腳下拉長黑影突兀出現,懦弱的剝離過往,竟也忘了如何回應。“我該見一見他的。”
    即使萍水相逢,再道新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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