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多情自古傷離別 第13章 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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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車上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的,後來……終是困了,倦了……
待楚浩然輕輕將我搖醒,透過被晨風微微掀起的窗簾,看見天已經朦朦亮,空氣裏有股冰涼而清新的感覺。而身上卻是溫暖的……猛地回過神來,尷尬地發現自己居然窩在楚浩然懷裏!想必是因為睡著後覺得冷便靠上去的……
楚浩然扯開我們身上的披風,剛剛疊放整齊,簾外就傳來了千墨的聲音:“公子,林先生和林夫人已經出來了。”
心裏尋思也不曉得是到了什麼地方,還有外人呢。現在這副樣子,我急急低頭審視一番,衣衫皺亂,又剛剛睡醒……可他的狀況卻比我要好得多,無絲毫的狼狽。算了……厚臉皮就厚臉皮吧,伸手扶了他的手臂,輕巧跳下車來。
草木青黃,一派深秋之景。地上還薄薄鋪了一層白氣,不知是露還是霜。我們是在一座宅院前停下的,古樸的朱門前正含笑立著一對中年男女,神容出眾,衣袂翩然,簡直神仙一般。
待走近,看清那男子的麵容,我禁不住“咦”了一聲。原來這人我見過,就是當日在畫舫主持詩會的中年文士,好像是叫林衍之……
“這位就是小越了吧?”林衍之身邊的美婦人熱情地拉過我的手,滿臉欣喜,“浩然,你們趕了一個晚上的路,也合該累了,先去梳洗一下,稍作休息,待會再一起用早飯……”
楚浩然抱拳謝道:“有勞師母。”
雖則如此,他也不跟林氏夫妻再多客氣,互動之間可見平日也是非常熟稔。當下,他們夫妻二人便分別領著我和楚浩然進了莊院。進門的時候偶然抬眉望了一眼,匾上是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五柳山莊。再看院內布置,小橋流水,毫無人工雕琢之跡,寬敞舒適而不乏詩意,自有一股素雅風流。這裏……就是楚浩然說的近一點兒的地方,也許他早就想好的,天涯海角也隻是隨便說說罷……
我想我是瘋了!我怎麼會莫明其妙跟著楚浩然走,而不管他要去哪裏……梳洗罷,呆立在銅鏡前,已經恢複清明的腦袋自然就繞回了昨晚,恍然如夢。
“這套衣服還是我年輕時候做的,我覺得自己不適合便一直放著沒穿,沒想卻是在等你來……小越,很漂亮……”林夫人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哪裏,是夫人的衣服好看。”
“來這裏就當是在自己家,浩然就如我們的親人一般,你自然也不必見外。”
可以感覺到這個溫婉的美婦對我極為親切,這並不是因為我個人多有親和力,而是因為楚浩然的關係,由此可見他們之間的交情……我又是以什麼身份出現在此呢?
“夫人,其實……我與楚公子……”艱難地開口,卻找不著詞語來形容我和他的關係。昨夜踏出大牢,魏柏青要我離開揚州三日,無處可去,我隻有跟著他。然而,真得非要跟著他不可嗎?我無法計算,其中……有多少是我的私心?
“我知道,他讓你受苦了是不是?”
林夫人握著我的雙手,很溫暖,像母親一樣的溫柔……我想起了我的媽媽,淚水再也不能止住。他傷了我的心,可我卻無法對他有任何的怨怪。恨他先遇上沈鳳華嗎?畢竟,我遲了十年……不!是遲了近千年。
“浩然的確是值得托付終身的對象,隻不過……有些事,你還需看開點兒。以前的一切,畢竟是過去了。往後的日子,是你們自己的……”
我聽得出來她暗裏指的是什麼,昨晚那個故事,我很在意。按理來說,在現代若是追究男友過去的戀情顯得有些無聊,誰沒有過去?張越也有過去,張越也愛過方允謙,隻是……沒有如此的刻骨銘心。楚浩然縱然還能再愛,也僅剩下了綿薄之力。就像他自己說的,他走不遠了……
林夫人見這個話題惹得我不快,便改了口說別的。她說她早就聽說了我。上次詩會的請帖來得焦急,裏頭還夾著楚浩然的信,叮囑恩師和師母一定要抽空赴會,因為他要帶一個很重要的人給他們認識。
“恰好我那時身子不舒服,所以沒去成。不然……早見上了。你跟相公說的一樣,我一看就知道……是個足以與浩然匹配的女子……”
“夫人——”我打斷她的訴說,“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很懷疑,如果他們知道我曾是別人的妻子,還會這樣認為嗎?對著這麼一位善良溫柔的長者,我實在難以隱瞞,心裏總覺著被一根細刺撐著。
“夫人,楚公子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半年前被沈家休離的棄婦。如此不堪的身世,怎麼能與楚公子匹配?今日到訪,實屬冒昧,全賴楚公子憐憫。我原本在揚州惹了官非被判入獄三天,公子向魏大人求情,將我帶離揚州三日,這才免去了牢獄之苦。”
“什麼……”很顯然,林夫人被嚇壞了,也不知是為我的坦白還是為意料之外的事實。如我所料,楚浩然沒說。我在這一刻完全清醒,記起那個從未承認的身份,無論自己如何刻意地去忽略,卻也終究抹殺不了。沈家,沈鳳華,沈擎風……怎一個“亂”字了得?
此時,外間進來一名侍女,稱林先生和楚浩然已在偏廳等候我們過去。看了一眼仍在震驚中而無法反應的林夫人,我頓時心痛如刀絞。笨蛋!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現在說啊?為什麼就是沉不住氣,總在最需要考慮的時候思覺失調?我又是在跟誰……賭這份氣?方才那番衝動的宣告無疑等於撕破臉皮,我如何再留下來麵對林氏夫婦?他們一直以為水盈是個那麼美好的女子,以為她才華出眾,以為她高潔如雪……可我不是!楚浩然若再與沈家扯上糾纏,痛苦的輪回將會永無止境。我再嫁任何人都可以,唯獨楚浩然不行。已經欠了沈擎風一次,不能……不能再欠……如此,教我於心何忍?不知道什麼叫“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如今,縱使我未嫁,他未娶……一樣逃不過命運的作弄。
“小越……”林夫人輕聲喚著我的小名,一如以前的溫婉、憐惜,“我總算了解,為什麼浩然能如此輕易對你傾心,你是個讓人無法不心疼的孩子……”
“你……你不怪我?”這下輪到我吃驚了,或許,她是覺得我太傻太真,明明有些話是不必說的……“其實……我與楚公子並非如您所想那般,我們……隻是……”怎麼一說到這個問題上,就算腹中有再多詞彙亦隻能辭窮。
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卻把林夫人惹笑了:“瞧你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若不是與心上人有關,又怎會有這般女兒情態?”
……
我唯有一笑置之。不想再去考慮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結局,三日,隻是三日而已,三日後,我們會回到各自的位置,繼續自己原來的方向,如兩條相交的直線,注定隻有一個短暫的交點。
未至偏廳,先在院子裏碰著了林衍之和楚浩然。他們湊在石桌前,看樣子像是在寫字。可奇怪的是,隔上一會兒,兩人的位置便交換一次,握筆的人也跟著換了過來。心下納悶,正欲近前看個究竟,林夫人卻已了然:“這兩師徒又在玩這遊戲,想是等得不耐煩了。”
原來他們二人選了字體,交替在聯上抄寫詩句。寫完一字後,換人寫下一個字,如此直至聯尾。石桌一側已經擺放著幾句寫好的,與林夫人相攜過去細細看著,也不去驚動他們。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柳體,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我極喜歡的一首詩,句子看著簡單,其中哲理則奧妙無窮。
“你們的默契越來越好了,竟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林夫人看後不禁歎了一聲。
我很快就明白他們選《春江花月夜》的原因,這首詩裏重字較多,不同的人寫相同的字,更容易露餡,可惜……
“小越姑娘似乎有別的看法?”
林衍之的眼精得很,竟一下就發現了我的異樣。
“字是好字,詩是好詩,兩位的默契……小越自然也沒話說。隻不過……柳體瘦硬遒勁,頗有斬釘截鐵的爽利之勢,似乎跟此詩意境有些出入。”這點……很容易就看出來了。
林衍之掩不住滿臉的好奇,多打量了我幾眼,帶著明顯的探詢,還伸手將筆遞了過來:“還請姑娘賜句。”
我傻傻接過筆,怎麼也料不到林衍之會有如此舉動,隻是隨便說了幾句而已……賜句?我哪有什麼好句,免不了又是一番剽竊。風格瘦硬的詩人,曆數下來,最熟悉也就是杜甫、李賀等人,都不是我平日喜愛的。而此刻,正滿心無奈與倦累……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多情累美人。”
下筆之時,這句詩就這麼生生躍入腦海,我幾乎沒有多作猶豫。盡管鬱達夫曾被同道斥為色情小說家,我仍愛他的情真。這句詩便是其人格的最佳體現,若非情真……何來情累?突然相信了楚浩然,也相信了我自己,愛情真的來過,隻是……走不下去。
“姑娘好才華,此句竟有丈夫豪氣,難得,難得……而且,身為女子,你居然可以將柳體寫得那麼好……”
我比照了一下楚浩然和林衍之的字,謙虛回道:“先生過獎了。我這柳體在骨勁上畢竟輸了幾截,女兒柔腸,哪裏比得男子?在我看來,句中的無奈多過豪氣。世間之人,冷酷瘦硬也好,放縱尋歡也罷,若想留守心底那份真情,便不免要活得比旁人累些。先生此莊名喚‘五柳’,小越猜想定是出自陶潛之號。五柳先生的詩……以淡泊寧靜聞名,極少人細想過,他心中同樣也有不平之氣。不然,為何不願為五鬥米折腰?一個人想完完全全地做自己,勢必要舍棄一些東西……”
這番話,其實是對楚浩然說的,畢竟,我們都有太多舍不下的東西。如果可以輕鬆拋下各自的負累,私奔去天涯海角,自然也是可以幸福快樂的。可惜……我們畢竟比不上陶潛。既然害怕相累,那麼也就沒有了多情的權利。想必之前楚浩然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他斷情絲,希望我安靜地在沈家生活,他故意引導我相信他與沉煙之間的曖昧。隻是……這一次,你為何不能繼續安靜看著我在牢獄呆上三天呢?為何還要徒增這一場傷感?
三天,其實過得很快。總感覺我與楚浩然之間已經有了相同的認知,縱然什麼都沒有說出口。他帶我出門,看遍江南的美景風情,隻談遊玩,不提風月。倦了,便隨處尋著地方歇息片刻,可能是枯黃的草地,是明淨的溪邊,也可能是路旁簡樸的茶寮,圩市中不起眼的小酒樓……同攜出遊,十指相扣,是世間男女眼中最平凡的愛情。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愛一個人,就跟他一起旅行吧。可是,我和楚浩然……沒有未來,這場旅行正是告別,夾雜著甜蜜和辛酸。
當他從小販手裏接過糖葫蘆的時候,我正在街對麵靜靜凝望。距離再遙遠,人群再熙攘,我依然可以緊緊追上他的身影。隔著人流,那朵淺淺淡淡的微笑總是能教人心安。有他在,我不會害怕迷路。他永遠不會知道,21世紀的張越曾經是個多麼缺乏方向感的迷糊女子。忽然想起了梁靜茹的《勇氣》,唯美憂傷的旋律,純粹的聲音唱出了背後的堅定。然而,張越的勇氣在千年之前的這個時代……丟失了。世間有很多愛情,並不是“我愛你”就可以終成眷屬的,我們無法簡簡單單的相愛……走下去,將會是越來越多的傷口和負累,足以扼殺我們之間脆弱而涼薄的情分。我不願看到這樣的結局,他亦然……
“天色已晚,公子,我們也該回去了,不然……先生和夫人會擔心。”低著頭,我不情不願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三天,眨眼就過去了,今夜,已是最後一個晚上。恰逢十五,小鎮上辦起了熱鬧的廟會。夜幕降臨,滿地的嘻笑,漫天的煙火,更襯得心境淒然。賣花的,賣脂粉的,賣首飾的,賣焰火的……都熱情地招呼著,一個接一個詢問:“公子,給心上人買些吧。”
無一例外,隻要有人問了,楚浩然必定挑上一件,付了錢,而後遞到我手上。不久,“嘩啦”一聲,所有的禮物都散落,楚浩然回身,正撞上我慌亂失措的眼神。有根弦在這一刻同時崩斷,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東西,上前將我緊緊擁進懷裏。這是第一次,他如此熱切地主動擁抱我,我可以清晰地聽到,淡然如玉的楚浩然此刻亂了呼吸的節奏。再自然不過,擁抱並不足以訴說彼此的心痛。寂寥的街頭,我們遠離了熱鬧,瘋狂地接吻,放肆地流淚,唇舌糾纏,怎麼也不忍分離,害怕未來的變數,情願就此一夜白頭……
“小越,來世……我一定要先遇見你……”
我好想告訴他,其實你遇見了,可惜我們再也沒有相愛的緣分。這一生,不知是你負了我還是我負了你?
今晚的月色太美,焰火太惑人。如果,他說了愛我,如果,他死死抓著我不放……我沒有把握能夠拒絕,心一軟,說不定就願意留下陪他天荒地老,衝動地不去考慮前路會有幾多齟齬。正是因為舍不得,此刻必須舍得。所以,我沒有等楚浩然一起回揚州,而是悄悄求了林夫人先送我離開。不能再給自己機會,也不能再給他機會,既然決定了,那就這樣吧,彼此都會了解的。
晨風微冷,五柳山莊尚在沉睡中。我撩起車簾,最後看了一眼,仍是不忍……別了,最初的愛……從此以後,真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