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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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便是幾日前還另我目眩的大山,停馬下騎,當時未曾看清的山景,今日更無心觀賞。繞著山腳來回踱步,悶熱難當。
應東也到了,抱著喜兒下了馬,我扇扇風,依舊熱得發慌,再看山上,安安靜靜的,也不像有災劫來臨的樣子。
隻是-----
“鳥兒全都飛走了,”喜兒仰頭望著山頂,“能走得都走了。”
正是,好像活物都走了,隻剩下了一座死山。
“喜兒,你會開門是不是?”我剛才還在擔心進山的問題,卻忘了喜兒,有他便似有了一把活鑰匙。
“嗯。”喜兒伸出手掌,雪膚纖指,中指套著一個金色的指環,在粉白的凝脂掌中顯得尤為光亮。
他跑到凸石下,伸手將五指按上。
接下來,隻需-----
“啊-----”尖叫聲劃破耳際,我尚不能及時反應,喜兒已經捂著手蹲下了身子,肩頸顫抖得厲害。
我掰開他的手掌,焦黑一片,再看那塊凸石,隱約有血肉粘連。我試著伸手輕觸石麵,碰連處,灼燙宛如烈焰。
是火!
“應東,”我大呼一聲,“退後!”
扶著喜兒退去幾步,額上便有水珠落下,伸手一摸,滿是汗濕。
-----竟已熱到這般地步。
這座山,怕是要從裏麵燒個精透了。
“澈,你看,”應東手指著東邊的山頭,樹木草葉全都卷起,冒出濃重的白煙。
“很快便會有火,”我看了一眼喜兒,隻見他眼神渙散,一副半昏半醒的樣子,整個身子癱在應東懷中,爛泥一般。
原來代憂的計策,是獨活一人。
這個孩子,終究無法逃脫喪親的命途。
“還有沒有救?”
應東搖搖頭:“我們到的時候,裏麵恐怕已經燒成灰燼了。”
我心中酸澀,將喜兒摟入懷中,輕輕撫摸他的長發。
東邊的火苗已經竄出,長舌一樣,貪婪的舔舐周身的生靈,所到之處,焦黑成煙,鋪天蓋地,連日頭也籠成了暗灰。
“看它燒盡嗎?”我拽緊應東的衣袖,先前的兩匹馬兒早已難耐酷熱,飛似的逃開了。地麵滾燙,擁著我們三人,如擁著落地的雛鳥。
熱氣如潮,翻滾回旋。遠遠望去,山體扭曲變形,掙紮的萬分痛苦,山上早已火光衝天,靈道的天色本就微紅,此時更是赤如煉染,濃厚的令人發指。山頂上一塊巨石突然炸裂,崩的火星四濺,喜兒猛地睜大眼睛,似是驚醒,瞳眸中滿是金紅。
“娘----------”喊聲尖銳如刀,我更用力地抱緊他,喜兒扭動身子,卻怎麼也掙脫不了,最後隻能死死抓著我的手臂,一張小臉濕成一片,不知是汗是淚。
“先生!先生,你可以救他們的,對不對,先生!求你了,求求你!”喜兒被我硬生生的拽著,身子半跪,在半空中做著叩首,我不忍看他睜到幾欲變形的雙眼,聲噎無言,隻能呆呆地望著他。
“澈,是揚津!”應東大呼一聲。
我猛然回頭,揚津已站在身後,光板麵具,看不出任何表情。
“揚津,你不在裏麵。”我心中略感輕鬆,總算還有人活著。
“我今早出門狩獵,看到火光,才匆匆趕回。”揚津的聲音平靜,宛如隔岸觀火,全然事不關己。
“代憂死了。”我試探。
“我知道。”
“你知道?”我冷笑一聲,“連屍體都沒有,你又怎麼知道。”
“這是她夾在我箭囊中的。”他從懷中抽出一紙青黃。
我伸手接過信盞,薄薄的,蟬衣一般,訣別書。
“無忘暨,桃花裏;三千銀絲,船首為君係。
憐人憂,喜又愁,昔日叔荼,紛亂幾時休。
結子殿台去,火燒夢裏居,
妾身絮,君莫尋,
憂魂忘川洗秋水,落百斷,終不悔。”
信周邊平整,竟全用銀發編結,我心中悵然,知是誤解了揚津。
沉默良久。
“爹爹,”喜兒突然伸出手來。
揚津握住喜兒的雙手,捧在胸口,如若至寶:“喜兒,爹爹從小待你嚴謹,打罵從來不少,你怨爹爹嗎?”
“不怨。”
“喜兒,”揚津頓了頓,輕輕拂去喜兒麵上的煙灰,手指纖長婉轉,碰觸輕柔如撚雲,我不曾見過這般溫柔的揚津,竟也有些迷離。
“你會不會怨我?”竟再問了一遍。
“不會。”
“憂兒你呢?”揚津在喜兒額上落下一吻,我心下大驚,但看喜兒麵目同代憂有幾分相似,想是揚津心有所念,情不自禁。
“不會,爹爹,你去吧。”
喜兒的回答更叫我吃驚,如此清風蕩滌,全然沒有剛才的混亂與掙紮。
“謝謝喜兒。”
揚津從懷中掏出一物,塞入喜兒手中:“從今起,喜兒你便要同爹爹一樣。”
說罷拍拍手,我聽得馬蹄聲漸起,眨眼間,大軍
集結如網,鐵甲神兵,洶湧比過那頭熾烈的大火。
“喜兒,莫要負了靈道主。”
“禮---”一聲長喝,萬人折膝,長刃高舉過頭頂。
“東道守君,東道守君,東道守君,東道守君----”
呼聲勢如裂天,與火灼之音糾結,盤旋不去。
“爹爹走了。”
揚津穩步走入火場,如同千百次踏入自己家門一樣。
我想他定是麵帶溫存,心底裝滿妻子的笑容,
一些木灰從他麵上散開,又帶著火星四處飄蕩。
他的麵具化了。
早已燃著的衣袖被熱浪卷的翻飛,拖著長長的尾羽。
軍隊中已有一些士兵忍不住輕輕啜泣。
我再看喜兒,縱是眼角仍有淚水,目光堅決。
他說著不會的時候,便已知曉了這個結果。
揚津最後一次回過頭來。
煙霧濃重,我看不全他的臉,隻能看清眉眼。
隻一眼,
隻一眼!
“不要---------!!”
我衝入火海,卻被熱浪掀翻在地,
神思變得模糊,眼中猶有烈火燃燒。
他與他,竟有著相同的眉,
形似遠山,回峰勾轉。
有人將我拖出,
有人將我抱在懷中,
有人用涼水擦拭我的臉,
有人的淚水滴在我臉上,
都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
隻是大火蔓延,快要燒化了他的容顏。
一切都將歸於灰燼,
而我隻想回到從前
再臨那天的大火。
再見大火的另一端,那個站立如暗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