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42章: 金鳳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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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期間同嬪時有過來,閑談間知那杜素金恃寵生驕日複一日地猖狂。文澤雖重拾朝政,但讓李杜二人寵冠後宮。以往隻要他在宮中,每月逢朔日必去探望六宮之首的皇後。可如今,聽說鳳至宮門前的青石燈已有數月沒有再照見過他的袍角。
同嬪說,皇後倒能泰然處之,但禁不住宮嬪們私下議論嘩然。聞言我故作淡然而無語。可將每將茶水送至唇,方覺已是冰寒難咽。
不知不覺我已在聽雨軒禁足整一月時間。這日清晨掀開羅帳,看見窗欞上清輝隱隱。掀開門簾果見雪後晴朗,陽光明媚,鳥雀在枝頭歡快歌唱。禁足多時,一旦自由心情難免雀躍。又聽說庭院與門前宮牆夾道的積雪已為宮人們掃開,我一時興起,便起了去禦花園遊玩之念。
知可人從前常服侍琴貴妃沐浴,命她前去安排。可人十分歡喜,沒花多長時間,便將一切準備妥當。
推開浴房紅木門,迎麵但見白色水霧騰騰升起,彌漫全屋。黃木桶之中滿是飄浮著的五色花朵。伸幾根手指進水中試一試溫度,卻正到妙處。
水很柔,很溫暖。伸下足尖,水麵漣漪微泛。紅色玖瑰花瓣或親吻腳趾,或隨波輕輕蕩開飄向不遠處的弧型桶壁。有我深愛的淡淡荷葉清香縈繞——不禁暗讚可人機敏細致。
合上雙眼,我輕輕撫摸小腹……四周寂靜,花水香暖,好似與世隔絕……心情便豁然開朗。洗罷起身坐於菱花黃銅鏡前。小蘿過來梳頭。鬆鬆挽個墜馬髻,選一支簡簡單單的白珍珠簪子斜插左鬢。滿頭青絲襯出一粒溫潤白珠,仿佛濃濃夜色裏月上中天。
正宋佩昭過來。屏退左右,說我一切安好。一麵收拾,他一麵低聲道:家師已鬆口。隻要慧淑儀放可人出宮,家師立時麵見皇上說明罌粟一事,且替皇上解毒。
好。我喜道:一舉兩得。本淑儀雖不能放她出宮,但皇後娘娘有此權限。本淑儀這就稟明事情始末,娘娘定會首肯。
可是……宋佩昭欲言又止道:下官來時,正好在門口遇見可人。她似乎並不願意。
我詫道:這卻為何?
宋佩昭歎道:人各有誌,這可人——性子原也固執。
難道她竟有淩雲之誌?我微怔。一麵心念轉動,一麵輕輕旋開裝有“梅花露”唇蜜十錦琺琅彩小瓷盒,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小指輕輕沾了那淡紅色唇蜜,貼在唇來來回回塗抹。
宋昭佩臉色微變,突出聲製止道:慧淑儀且慢!
見詫異地停下動,他換了語氣微微笑道:娘娘的唇蜜,可否讓下官拿回去看看?
怎麼?我問,心中不免再度一怔。宋佩昭笑道:下官素來多心,請淑儀主子不要見怪。
舒口氣,我整盒遞過去,點頭微笑道:大人給後宮主子們當差,多心總不會有錯。不過這唇蜜……估計並無大礙。
本想說“梅花露”是同嬪贈送,但話到嘴邊,心念一轉卻生生收回。又命楊長安從同嬪與萼兒送來的木炭中各拿了兩塊,分紅黃兩色紙裝好,並一把金瓜子同交與宋佩昭。
再叮囑這幾日不燃木炭,直至宋佩昭有回信過來。
凝神望住窗口陽光發了一回呆。回過神來,起身喚可人走出聽雨軒。
禦花園中株株寒梅吐蕊,淩霜綻放。鼻中又聞香風陣陣,眼中隻見雪綴花海茫茫。雲影花光或明或暗,交相吞吐;白玉瓊條千枝萬枝,橫斜錯落,端的是十分的悅目賞心。尋了個空曠之處,可人一溜小跑,飄飄然將風箏升上高空。一朵絢爛紅蓮,藍天白雲中綻放。
真美。可人仰頭微笑道:主子您看,宮中所有風箏中,屬咱們這個最美。
美麼?我嘴角微揚。眼望半空,我口中冷冷道:再美也飛不過高牆,去不得人間。
眼角餘光瞟見可人目中疑惑。我並不看她,望了遠處天空淡淡道:人活於世自由最可貴。風箏雖高高在天,其實卻是別人手中操縱的玩物。別人可以捧你上天,就可以當你高飛在天上時放開手去,重重摔你下地。
說完,微微一笑。我暗中使勁扯斷可人手裏風箏軸線。剛才還高高在上春風得意的蓮花風箏猛然急落,瞬間接連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被風吹遠,不明去向。
可人臉色陡白。
我仍不看她,眼望遠處麵無表情地說:如你真心愛皇上——自然又另當別論。
可人重重跪下,仰頭道:主子,您有所誤會。奴婢絕非那攀龍附鳳之人。奴婢之所以不願出宮,是想在您身邊替我家小姐報仇。還請主子成全。
我並不叫她起身,皺眉道:本淑儀自會替琴姐姐報仇。深宮寒潭,無謂多搭上你自由之身。
可人抬起頭,黑眸中似有淚光閃動。可主子,她嘶聲道:您勢單力薄……
正此時,我眼角瞟見良妃帶著幾名嬪妃一隊宮人遠遠過來,便停住不說,輕聲命可人起身。
良妃果然過來。披著一領金翠輝煌長雪鬥篷,在日頭底下金光閃閃。那金光仿佛從她身體中發出一般,似尖利冷硬若細密的雨針,從四麵八方罩來,令我渾身隱隱生疼。見禮時,耳中聽她冷冷笑道:這不是剛被皇上禁了足的慧淑儀麼?你的一個好姐妹剛剛惹怒本宮,正在“花淑汀香”處的雪地裏罰跪。想來有人明哲保身,也是不會去瞧上一瞧的?
說完又是冷笑。不等我接話,便率一眾人等華麗搖擺著走開。
誰在受罰,同嬪還是萼兒?宮中規矩大,萼兒雖怯弱不敢頂撞,卻禁不住李良繡欲加之罪;至於那同嬪——雖說一身武藝,若良妃尋理由罰她,也是違不得命的。“花淑汀香”是處大假山,僻靜清幽。其南臨路北環水,暑天倒是納涼勝地,但這種季節卻是又寒冷又潮濕。萬一,良妃大白日也敢使壞……我越想越心驚,忙帶可人趕去一看究竟。
雖然豔陽高照,但“花淑汀香”臨路背陽的一麵仍然白雪皚皚。一時青山無翠,苔蘚杳蹤,尖峰失銳,鈍石添拙。石如玉球雪獸,四下分立。抬眼空曠一片,哪裏又有什麼人在罰跪?走近石群,突聞山後隱約處傳來一年青男子爽朗歡快的笑聲……心中一揪。
分明的,那是文澤的聲音。
接著聽見杜素金嬌笑聲聲,鬼魅囂張地回蕩在冬日冷清的空氣之中。
皇上,她嬌滴滴地吃吃笑道:昨晚……皇上雄才偉略……任臣妾苦苦求饒卻仍然……可不壞麼?
文澤笑道:胡亂丟辭!怎麼現在倒叫朕皇上?昨晚是誰討饒,叫朕什麼?
哎呀!杜素金聲音甜顫,膩笑道:癢!皇上……主子……夫君……饒了奴才罷。
她叫他作夫君?
心仿佛被撕裂。感覺又如萬箭相攢,裹入五髒。有淚湧上眼眶,腹中亦是微微絞扯。噙了眼呆立,及至轉身想離開,隻覺身子千斤萬兩的沉,腳下卻若踏在厚厚的棉絮堆中。突然的,一男子聲音耳邊炸開:奴才見過慧主子!
回頭看去,正是良妃宮中的一名大太監。情知不妙,卻應變無方。
不能前進。
無法後退。
刹那間失去方向。
眼睜睜看著寶藍並櫻桃紅兩色一閃,文澤已攜杜素金從假山背後轉出。文澤並未著鬥篷,隻穿一龔家常寶藍織玄色團花狐裘袍,外套件暗金海龍皮短褂雪坎,坎肩領袖處均有褐色風毛。那幽幽的藍正是他最喜愛的色彩——果然很好。雪光中越發襯得其麵長身俊立,麵若瑩玉。
我心慌如鹿跳,卻迷茫躊躇。雙膝似生出兩支鐵架撐著般,無論如何彎不下去。身後可人說一麵跪地行禮,一麵偷偷扯我衣角。眼中霧氣再起,麵前人與物漸漸模糊。明明的,他就在眼前,可為什麼看起來卻那樣遙遠虛幻?仿佛隔著滔滔江水,曾經不分彼此的我們生生分立隔江兩岸……
正僵持,突聞他對麵淡淡道:地上涼,慧淑儀可不必拘禮。
你怎麼來了此處?他淡淡地問。心頭又是一酸,我低頭欠身淡淡道:回皇上,臣妾已奉旨楚足一月。適才剛剛路過此地。
四周突然靜寂。我抬不起頭,終於的,耳邊傳來見越來越近的“撲撲”踩雪輕聲,每一步都不似落在雪地,竟似踏上我心。終於雙手一暖,被他握進掌中。抬眼正撞見文澤眼中深潭,心中一蕩,他已拿手輕抬起我下顎,點頭柔聲歎道:比從前更清減些。綽綽約約,暗香浮動。也好,這麼一來倒象了你自己。
一怔,我正要答話,突然站在一旁滿臉濃豔杜素金嬌笑施禮道:見過慧淑儀。
按宮規,她位份低於我自該向我行禮——且又當著文澤的麵。臉上卻全無半點恭敬,目中帶著更是敵意森森,她轉頭向文澤笑道:皇上,正好慧淑儀來了。咱三人一處玩耍可好?
見文澤微笑,杜素金眼珠亂轉,笑著貼近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文澤突然俊臉一紅,拿手輕摑她麵,含笑假斥道:掌嘴。這種事也是光天化日裏做的?
杜素金身如蛇扭,笑道:臣妾失言。隻要萬歲爺您高興,臣妾隨您老人家打。就是打死臣妾,臣妾心裏也蜜一般甜。臣妾不怕您打,就怕您罰臣妾,象昨晚那樣……那時,臣妾可就怕得要死呢。
說完,她抿著嘴朝著他偷笑。他亦笑若春風,曲起右手拇指與中指作勢彈她耳垂。她欲拒還迎,口中連連嬌笑。文澤手指並未真觸上,杜素金已連連顫聲呼道:萬歲爺,皇上,主子,夫君……您饒過臣妾罷……臣妾,不奴才給您叩頭……
文澤收回手,饒有興趣地點頭微笑道:定不能饒。朕堂堂天子,還稀罕美人的幾個頭?
杜素金輕拂額前幾絲亂發,媚笑道:皇上,雖說臣妾隻會叩頭,但美人的頭也分美醜。極美的那種,您老可未必能日日得見呢。
朝我望一眼,她又笑道:正好慧淑儀姐姐也在。不如我們玩個遊戲。臣妾與慧淑儀,每人向皇上叩三個頭,皇上看誰更美些?
我與文澤均是一怔。杜素金早已退後幾步,輕輕轉個圈,麵前旋出一片櫻桃紅雲。那雲彩落在在文澤腳下,她額頭三起三落輕輕點上他淡青色小羊皮龍靴。其身姿曼妙,果然美不勝收。我正呆滯間,那杜素金已在地上仰頭朝他笑道:萬歲爺,臣妾的“鳳凰三點頭”美麼?這可是臣妾特地苦苦練足一個月時間,專為參拜皇上時用的呢。
文澤眼中掠過一道不易察覺疑光,卻仍含了笑親手將她扶起。我看得真切,心下明白,杜素金受寵果然是良妃安排好的一步棋。否則從文澤“誤”幸杜素金至今不過大個半月,她又怎麼會“苦苦練足一個月時間”?
杜素金卻渾然不覺,再次嬌聲道:萬歲爺,您可喜歡臣妾的這個小小孝敬麼?
文澤含笑道:難得美人有心,朕很喜歡。
不顧雙膝與胸前雪痕,那杜素金仍笑道:謝皇上。淑儀妹妹還沒給皇上叩頭呢。說不定淑儀妹妹叩的頭比臣妾更美,那時皇上可要好好賞賜妹妹。
我冷冷看她,佇立不語。杜素金斜眼看我,仍笑道:妹妹,快些啊。你怎可讓能皇上久等?不過玩玩遊戲罷了。再說咱們姐妹都是皇上的奴才,時時想著討皇上歡心原是咱們本分。冰上雖涼——隻要孝心熱,妹妹自不會覺得雪地冷。
原來,她是記恨文澤免我行禮。懶理杜素金,我徑直朝文澤微微欠身道:皇上,臣妾並非戲子。
本以為他會龍顏大怒,不想文澤卻波瀾不驚。揮手召過不遠處李福等宮人,他淡淡道:美人杜氏賢淑忠君,實可憐憫。傳朕旨意,自今日起杜美人改封“金鳳美人”名號,暖香居易名“鳳還巢”。
眾人駭然,均是臉色大變。李福忙跪地俯身道:杜主子新封號與居所名稱均與祖製不符。且皇後娘娘心中……還望聖上三思啊。
文澤臉色一沉,冷冷道:你們果然是越來越會當差。朕想寵幸誰,擬什麼旨難道還須受人左右不成?究竟這天下是朕的還是你們的?!
聽他話說得沉硬,眾人慌忙跪倒。空曠的雪地上隻立著我與他。李福更是重重叩首,連連請罪不迭,額前白融融的地麵立時凹下一處小窪。正驚詫間,他目光已朝我撞來。突然那如古幽寒潭的目光中,似有一尾叫作“嘲諷”的魚躍出潭麵,不等看清,卻又迅速遊遠,消失在水天深處……心中一歎,我再次欠身道:啟稟皇上,自古龍鳳之稱專屬帝後二人。皇後娘娘素賢淑無妒,以君為天。此事既皇上有旨,娘娘自無二話,隻怕……內侍史官的筆下卻是不好記的。
哼!文澤冷下臉,扔下我們拂袖而去。
杜素金立時爬起,剛叫著朝文澤方向追過兩步,突返身貼近我冷笑道:不過是個奴婢出身,倒裝成大尾巴狼!遲早有一日良妃娘娘與本美人會折彎了你身上那根傲骨!
說完她立時換過一種嬌聲叫道:皇上,等等臣妾……
當她貼近,我分明聞見她口中飄出熟悉淡淡香味。
分明的,那是罌粟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