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5章:五 荷 塘 夜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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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船。小三兒低聲說。
黑臉蟒須立在船頭答應。他一撐長杆,小舟向前一挺,魚兒入水般悄無聲息地向前劃去……
突然,我聽見岸上有人大聲喝問:誰在水裏?船上之人均是一驚。我抬眼看去,隻見一隊巡邏官兵正提著紅紅的燈籠往這邊探照——想是水之聲將他們驚動。正想出聲,那小三兒猛地伸過手來扣住我手上脈搏。他扣得很輕、很緊、但很堅決。我略沉吟,繼而揚聲道:回大人,是奴婢在水裏。奴婢是柳荷煙。
因我們熄了燈,岸又遠,在侍衛燈光照程之外。那些人認得我的聲音,又知道柳荷煙常下池采荷集露——卻終究有疑惑。那領隊再叫道:不知荷煙姑娘帶著燈沒有?這黑乎乎的,當心掉進水裏可不是玩的。
我恢複平靜,隨既揚聲道:謝大人關心!帶著呢,剛熄掉。奴婢與船娘正在等一朵隻在夜裏開放的荷花。若打著燈照,花就不開了。
那人聽說,笑道:荷煙姑娘好興致。
也不再多問,帶隊一徑離去。見他們去遠,小三兒輕笑放開我手。複又冷笑道:好一群笨奴才!竟這樣為所你騙。世上隻說曇花夜開日敗,難為你強加到荷花上頭!現我倆若是刺客,今日姑娘可不是助紂為虐麼?
公公說笑。我說。
我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縱信不過公公,難道還信不過禮親王爺麼?不得已說謊騙人,隻不過不想聲張誤事罷了。再則“助紂為虐”一說,荷煙何以敢當?現如今即便公公有本事找來商紂當前,以我無鹽嫫母容貌,又豈能扮蘇妲己,幻化狐狸精?
小三兒聽我不住嘴說話,禁不住“撲哧”而笑。好個伶俐的丫頭。他說:我想你是念過幾年書?我輕笑不答。小三兒又問:你是姓柳,名荷煙麼?
正是。我笑著說。我主意已定,心裏恐懼早去大半。
果然好名。小三兒笑道:清風扶楊柳,淡煙失荷花。
我輕輕莞爾,笑道:公公剛說的那兩句話,原可作一幅水墨畫的
淡淡風兒淡淡柳,淡淡煙兒係漁舟。
淡淡池塘魚兒遊,淡淡荷花淡淡藕。
淡淡胭脂淡淡酒,淡淡輕愁鎖眉頭。
淡淡月兒人倚樓,淡淡相思鮫綃透
……
我一路不住口往下說去。小三兒一言不發。過了半響,才笑道:好一個“淡淡”!你果真是宮女?莫不是後宮妃嬪罷?我抿嘴笑道:天下人讀天下書。偏我這個小小宮女,小時也上學識得字的
那小三兒還要問。天公偏不作美,嘩地一聲,急雨兜頭而下。我手中隻有一把雨傘,因而略略有些犯愁。正猶疑間,小三兒早命船行岸邊。他立起身來,迅速采下幾片荷葉。並將其中一片輕輕反扣於我頭頂。
荷葉又圓又大,正好擋住滿天雨水。小三兒自己也頭頂一片荷葉,在夜雨中撫掌輕笑道:亂雲愁,姑娘你滿頭風雨,原應我用這荷葉為你遮擋。
三百六十行,這刺客之中果然也有有才識趣之士。
我心微動。
一路無語,繼續魚行聽荷風苑。不多時,驟雨停歇,舟近岸邊。近水的荷風苑仍燃著燈。窗欞明亮,其中透出桔色暖暖光芒。小蘿還未睡,她必定侯在屋中,等我服藥。
念及此處,我心溫暖。
聽見水聲,小蘿提著紅色燈籠過來。荷煙姐姐麼?她站在岸邊揚聲問道。
我微怔。奇怪,她怎麼知道是我回來?
是的。我說。上岸時,緊緊握她手,一麵用眼示意,一麵笑道:這兩位爺是禮王爺府上的客人。辦差辦得晚了,現要在我們這裏用點東西吃點茶,休息一會兒。你去拿些今日做的小茶果子,泡上上好的茶葉,用井水湃著端來。我去取兩條幹毛巾給他們吸吸頭上的雨水。
一麵說,我一麵將寫字在小蘿手心。
她好象明白。
燈光下,小蘿一張臉雖然蒼白如紙,卻連連點頭答應——隻是握著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我帶小三兒兩人進入廳房,找出兩條幹淨毛巾遞過去。從暗處來到燈光下,那小三兒突然看清我的臉——呼吸有那麼一刻停止。他好象想開口說什麼,突聞屋外人聲鼎沸。點點紅色火光聚集成片,將屋外照得亮如白晝。
何大人!小蘿哭聲傳進來。她叫道:荷煙姐姐在裏麵!他們捉了荷煙姐姐!
啊?我暗自吃驚:小蘿才走,怎麼何統領他們來得這樣快?
屋裏兩個男人對望一眼,又同時將目光看向我。那小三兒倒也鎮定,居然側頭朝我微微一笑。
是你叫來的侍衛麼?他問。我聞言冷冷看他,輕輕點頭:是。
女子果然善變。小三兒冷笑道:適才在船上還有說有笑,怎麼說翻臉便翻臉?
我悄悄拔下頭釵握在手中,緊緊盯住他。嘴角微揚,說道:多謝小三公子適才為荷煙遮風擋雨。隻是皇家山莊,豈容二位公子來去自如?你們意圖不軌,一旦得逞,定然天下大亂。彼時黎民百姓淒風苦雨,更有誰來遮擋?
嗬。小三兒聞言不怒反笑。
宮中竟有你這樣大膽的宮女兒?!他說:今日可真讓我長了見識!
我正要說話,門外叫嚷再次傳來。侍衛們齊聲高喊,令刺客放掉人質,伏手就擒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浪浪驚濤拍岸。
這可成什麼樣子?!小三兒說。他微微皺眉,麵色一肅向那黑臉蟒須道:趙風,你出去找何雙全進來。記得讓他一人進來見我。
趙風?這名字,怎會如此耳熟?我暗自吃驚,正回憶,何統領已小跑著步子進來。奴才何雙全給皇上請安。他叫道,雙膝跪倒在門前,口中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我怔住。什麼皇上?皇上不是在邊關麼?還有趙風——是的,趙風!突然想起,趙嬤嬤獨子正是此名。趙風——天子龍文澤隨身侍衛。天!我大驚失色,不及思想,忙迷迷糊糊跟隨何統領跪倒。
那時我的心裏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又是緊張,又是歡喜。
手心微微出汗。
罷了,罷了。龍文澤再次皺眉。都起來。他說:叫得這麼大聲,定要人知道朕從邊關回了麼?
何統領忙道:奴才不敢。他接著吩咐門外侍衛由攻改守。找個極妥當之人去禦膳房,隻說太後娘家有貴客來到——神不知鬼不覺地為天子與趙風大人安排下晚膳。
及至飯菜送來,趙風又被帶至外間食用。何統領、我與小蘿立於龍文澤身旁,服侍他享用。
他不說話,我們三個站在旁邊,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尤其我心情複雜,不知福禍。
我悄悄地細看天子龍文澤。他二十一、二歲年紀,絕對稱得上是儒雅英挺。他側臉線條有如雕塑,此時柔和的燈光投上他臉,看起來微微溫潤光澤。
更襯得天子通身氣派,宛若和氏珍璧。
他吃得很慢。
我發現龍文澤的手指十分修長。他的手很柔、亦很軟。令我情不自禁想起船上一幕。是的,我想,適才便是這雙足可翻雲覆雨的手,暖暖地牽引我手;也正是這雙手,親自采摘荷葉,為我遮擋滿頭風雨……
心微微狂亂,臉頰潮紅再起。
龍文澤用完膳,並不離開桌子。他微微側過頭,問何雙全道:何愛卿,朕適才有一事不明,很想請教你與柳姑娘。
何統領聞言慌忙跪倒。他以首觸地,顫聲道:皇上言重。有話您隻管問奴才,奴才又怎敢當皇上一個請字?
我見狀隻有放開手中正在收拾著的碗筷,跟著他身後,緩緩跪下。小蘿見我倆神情嚴肅,也“撲通”一聲,原地跪倒。
你們也不必緊張,龍文澤微微一笑。他說:朕隻想知道你們剛才是如何傳遞信息,捉拿朕與趙大人的?他嘴上雖然說得嚴肅,語氣裏調笑成份倒占了七分。
話雖如此,何統領卻被嚇住。他連連叩頭,聲音更顫。奴才該死!他說:請皇上責罰。
說罷。龍文澤說。他端起茶杯,吃口茶淡淡道:朕恕你無罪。
何統領仍不敢抬頭。他眼睛望地麵回道:回皇上,那時奴才正在太後宮前值班,聽一手下過來講,說荷煙姑娘也不打燈,和船娘正在湖上找什麼隻有半夜才開的荷花。奴才派人去查船娘住處,卻又並未少人。因此派人過來盯著,又暗地裏在永泰宮加強戒備。所以您幾位這邊剛上岸,那邊就有人回報,奴才立馬帶人趕過來。卻不想……不想竟冒犯聖駕。
哼,龍文澤冷笑。你也算是明白人,他冷笑道:偏你手下養著一班蠢才!當時一個宮女隨便兩句話也信?去得那樣快,也不多盤問幾句。
奴才知罪。何統領道:一般宮女,那班奴才肯定會命靠岸嚴查。因是荷煙姑娘……他看我一眼,並不說完。
龍文澤也看我。他一看之下,並未發現我長有三頭六臂。於是仍向何統領道:說完!
那何統領既要揣摩天子心思,又要脫開自己幹係。於是回道:一則這荷煙姑娘原是成王爺家裏的家養奴婢,知根知底;二來早先宮裏鬧刺客,她曾替太後擋下毒劍,險些命喪黃泉。因此大家信她忠心不二,所以就沒細查。
龍文澤並不問何統領,卻俯下身子看我眼睛。是麼?他問:何統領此言當真?
他呼吸再拂我麵,年青男子氣息咫尺吐吞回繞,我一時恍惚,滿麵通紅。
嗯?!龍文澤見我不回答,側過頭看我,鼻中輕輕的嗯了一聲。自知不得不答,我抬起睫毛,迅速掃過他麵。複又低下頭,很輕很輕地微微啟齒。
回皇上,我聲音幾乎細不可聞:這原是奴婢應做的。
龍文澤展顏一笑,親手扶我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