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恨無期  第五章 斷情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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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似乎刮起了風。我離開齊國是正值深秋,如今已一月有餘,想是冬日也快了吧。我隻覺得我的心比那最寒的深冬還要冷。屋裏站了三個人,卻無人動作,也無人言語。我一動不動地站了良久,散發遮住了我的半邊臉,我覺得無比的狼狽。
    半晌,我揚起臉,並不看身旁的男子一眼,隻看向仍是目瞪口呆尷尬站在關口的田將軍,輕聲道:“我走了,大將軍保重。”話出口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明明好好的,聲音卻哽咽無比。
    田將軍沒有攔住我,他默默地為我讓開一條道。我也不多話,直直走了出去,長發飄在身後,竟扯得頭皮有些發疼。我沒有遲疑地走出那間屋子,翻身躍上屋頂。外頭果然刮起了風,我腳步不停,在相連的不相連的屋頂間穿梭。忽感到腿上刺骨地痛了起來,想是剛剛愈合的傷口裂開了。忽想起像我這樣的傷本不能使力,不禁扯嘴苦笑,手卻不可抑製地撫上了左胸——此時我的心,怕是比這腿上的傷更痛。
    好在離進宮時的地方不遠,我便下了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這一片樓宇雖多卻是荒蕪的地方。在翻牆時覺得腿上的傷更痛了些,卻也無可奈何,隻能狠心提了氣向牆頭一躍。卻不想力不從心,幾次沒躍過。覺得腿上一片濡濕,手一摸黏糊糊的,想是崩出了血。咬咬牙,再次使出了十分力氣縱身躍去,總算攀上了牆,又使力擺動了身子,將一隻腳搭上去。突然一陣更鑽心的痛從腿部向上直侵。原來是傷口碰上了粗糙的牆壁,身子一動之間,更是拉扯得厲害了。心想這擦在牆上的血跡是抹不去了,還是盡快離開的好。卻不想力已不從心,腿上的傷痛已耗盡了我大半的力氣去支撐,此時手上的力氣已然掛不住我的身子。但是若是摔在裏麵,怕是再也出不了宮了。於是又使勁將身子一擺,將手一鬆,便隻聽得耳邊呼呼的風聲了。這傷怕是又要養一陣子了,我一邊聽著風聲,一邊心裏歎息,隻是這藥錢怕是擔負不起了。
    突然眼前一個黑影一閃而過,矯健如燕,下一瞬便隻覺腰間一緊,似是有人扯住了我的腰間綁帶,接著我被一個大力扯過,被動地落入一個帶著暖意的處所。
    當我意識到那帶著暖意的處所原來是一個男子的胸膛時,我和他已安然落地。
    我該是下意識地從他懷中掙開的,卻隻是睜著眼睛靜靜看他,冷冷的麵無表情。陳逸宇一隻手緊緊地攬著我的腰,皺著眉看著我,黑色的眼眸裏閃著深幽難辨的光,臉上卻並沒有半分發現我是女子而來的訝異。半晌,隻見他展眉勾唇一笑,懶懶道:“果然,我們緣分不淺。”
    我冷冷地看他,下一瞬忽然出手,朝他的胸口擊去。他悶哼一聲,鬆開手倒退了幾步,卻並沒有因此變色,撫著胸依然笑得可惡:“沒想到你一個女子出手竟這麼狠。”
    我淡淡冷笑:“陳逸宇,沒你的事了。我會給你既定的錢,明日到我住的地方取。”說罷忍了腿上的疼,往來時的路走去。
    還未走出幾步,眼前又是一花,陳逸宇攔在我的麵前,臉上帶了點憂色:“你受傷了。”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腳步未停,繞過他時丟下一句話:“舊傷。”
    他沒有再跟上來,卻沉聲道:“你要救的人……”
    後麵的話被我的猛然轉身打斷了。我冷冷地看著他,麵容如寒冰般冷冽,卻發現他也收起了戲謔之色,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肅然。我曾好奇他為何對這件事如此上心,可現在卻不願再想起這些。我和他就這麼對視著,一白一黑,隔著幾步距離。黑夜中,我的長發迎著風如黑緞般飛舞;對麵的陳逸宇身著一襲夜行裝,雙眸直視著我,清亮深遠。終於我開了口,如輕歎般:“這件事,我不想再提。”
    然而第二日陳逸宇卻並未來客棧,第三日也是。我決定不再等。然而我卻並沒有馬上離開涇陽。腿上的傷使我不能穿那些需要綁腿的男裝,我隻能暫時穿回女裝,這也使得我不便於行。然而真正的原因卻並非如此。
    我仍是無法欺騙自己,我心裏那一方空落是如此明顯。這些天,每當我沉靜下來時,眼前便會不可抑止地浮現那張溫和俊逸的容顏,而唇上的冰涼溫度猶在。然而我的腦海裏卻又浮現了另一張絕美的臉:秋,那樣柔弱的秋,卻能如此幹脆利落地斬斷這段情,她,比我強多了。
    這一日,我依然漫無目的地遊蕩在涇陽的市街路上。自從腿傷微有好轉後,這樣的事,我每日都做,我怕自己會淹沒在那滿滿的思念中。
    正走著,忽覺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路過的人麵善的不麵善的似乎都在對著我指指點點,或是竊竊私語。我心中疑惑不已,我並非是初次以女裝示人啊。正想著,忽見迎麵走來一個中年婦人,一看她的麵容便知是來者不善。
    果然這個婦人是衝著我來的。隻見她怒衝衝地快步走到我的跟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突然尖聲叫道:“就是她。”說罷突然揚起了手,帶起一陣強勁的風。
    若不是我手快,這一掌若是打在我臉上,我怕是又得在客棧裏悶一陣子了。那女人見我捉住了她的手,一邊奮力掙紮一邊破口大罵:“放開我,你這個狐狸精,到處勾人的小賤人!長個好看的麵皮有什麼用,還不是千人看萬人摸……”後麵的話被我那越來越寒冷的眼神給堵回了嘴裏,雖然仍是在奮力掙著,身子卻也開始瑟縮著,神色也從剛開始的盛氣淩人到怯懦。看著我如寒冰般的眼神,她的話開始結巴:“你……你想怎樣?”
    我鬆開她的手,冷道:“這位大姐若是再不閉嘴,我倒是可以幫你。”
    婦人的身子又瑟縮了下,忙不迭後退兩步站定,卻仍是不甘示弱地瞪著我。四周已圍了一群人,卻十分安靜,看上去似乎都等著看好戲。
    這時忽有一個布衣男人分開眾人疾步進來,看到那女人連忙上前一邊扯住一邊罵道:“你這婆娘,好好的不在家待著,這樣滿街亂跑做什麼,還到這裏來給我丟臉,還不快給我回去!?”
    那女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卻在丈夫話音一落時突然往地上一坐,拍著膝大聲哭喊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死鬼,被狐狸精迷了眼的死鬼,我不活了不活了……”
    那男人尷尬地站在那裏,似乎無計可施,轉眼看見我,忙不迭地上前迭聲道歉道:“姑娘,實在是太對不住了,內子有些誤會,連累了姑娘你,著實對不住啊!”
    我看他誠心道歉,氣微微消了些,但仍是難以平複,冷聲道:“無風不起浪,這位大姐對我的誤會,想必不是空穴來風。說,到底怎麼回事?”
    那男人回頭瞥了眼仍在嗚嗚哭泣的妻子,眼露無奈:“這實在是個太大的誤會,我不過是多看了那尋人告示上的女子一眼,內子竟以為我有外心……”
    “你說什麼?什麼告示?”我急聲打斷了他。
    那男子被我的驟然發聲嚇了一跳,話說的竟有些接吧:“北城門外的尋人告示啊,尋的是和長得和姑娘很像的一個女子……”說著說著猛然恍然,“……莫不是……尋的人就是……”
    他的話並沒有聽完。我早已分開人群,朝城北疾步走去。
    果然見城門口的牆邊嚴嚴實實地圍了一群百姓,那牆上正貼著一副告示,濃墨淡彩地畫著我的畫像。一個官吏打扮的人站在略高些的地方,居高臨下地高聲吆喝道:“大家聽清楚了,尋到此女者,城中驛站孫先生處領賞——”
    我快步上前分開人群,劈手將那告示扯下。那官吏見狀不依了,高聲喝道:“哎,你這女子,這告示能是你亂扯的麼——”我轉過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噤了聲,隻將一雙眼疑惑地睜大了。
    我將畫著我的畫像的告示摔進他的懷裏,冷笑道:“我來領賞了,孫先生。”那“領賞”兩字,我說格外重。
    他正坐著看書,一臉的恬淡,也似乎料到我會來,隻是從懷中拾起那張告示,展開看了看,抬起臉淡淡笑道:“怎麼了?”
    “怎麼了?”我反問一聲,氣得渾身打抖,“你可知城中百姓如何看畫中女子的麼?狐狸精,小賤人,千人看萬人摸……”我說不下去了,隻是大口地喘著氣。長這麼大,從未有人如此不堪地侮辱過,今日卻被一個素未謀麵的婦人給生生地扯下了我的顏麵。
    先生聽著我的話,神色漸漸地肅然,眼中漸露歉疚之色。他垂眸看了看告示上的女子,抬頭歉然道:“鍾離姑娘,若不是迫不得已急著尋你,我不會出此下策。我不知這樣竟會給你造成這樣的傷,實在是對不住……”
    “行了!”聽著他的歉語,不知怎的心中更加暴躁,便出聲打斷,話一出口才發現泄露了些我所不知的情緒。我轉過身子,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失態。等了一會兒,我輕聲開口:“找我有事麼?”
    身後的人靜了一會兒,似乎在遲疑,半晌開口道:“可否幫我離開這裏?”
    我的腦海裏頓時浮現那日在秦王宮中發生的一幕幕:我冒死進宮,隻為救人,卻不想原來都是我的一廂情願,徒留心痛。我再也顧不得什麼,猛然轉身忿忿看他,眼中有淡淡淚光泛起,我也沒再避著他。我緩緩地開口,聲音中有連我自己不熟悉的陌生:“你的死活,與我何幹?”
    他凝視著我的眸,看到我眼裏的光時眼神頓時變得複雜,裏麵似乎五味陳雜什麼都有。慢慢的,他將眼移開,緩緩開口,聲音中有著難掩的哀傷:“鍾離姑娘,我真的不能娶你。你是個好女子,該配得上更好的人才是。”
    心再度被狠狠扯碎了,碎得很徹底很徹底,徹底到覺不出一絲痛意來。這也好,我想,這也好,這才叫真正的結束。結束了,我的心就不會再繼續痛下去。我的嘴角扯開一絲苦澀的笑,淡然道:“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再提。”
    聞言他的眼神再度回到了我的臉上,深邃眼眸中有莫名的光閃過,輕歎一聲,似是鬆了口氣。我避開他的眼,遠遠地看著他方才坐著的案邊,眼神有些空洞無焦。
    過了一會兒,又聽得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餘光見得他輕輕抬起一隻手,似要撫上我的臉。然而那隻手抬到一半便停住了,接著無力地垂了下來。我將眼光收回,垂眼看著他那隻抬起的手。隻見那隻手在寬大的衣袖下緩緩握緊,直到指節泛白,似是極力隱忍著情緒。
    抬頭,我的眼中有深深的陌生,我笑得冷漠而決絕:“那麼從今往後,我與先生便井水不犯河水。先生自己好自為之。”說罷轉身。
    腕上突然一緊,隨之而來的是那熟悉的暖意。我僵住身子,轉頭怔怔看著那隻手。往昔的點點滴滴此時無比的清晰。
    ——剛進將軍府時,我因水土不服染了風寒,身體虛軟無力,頭也疼得厲害,卻仍硬撐著不告訴他人。那日夜裏先生正教習我和禽華兵法,無意間的一個抬頭,卻忽然一言不發放下竹簡,離開主位拄杖朝我走來。見他突然斷了講解,我也抬頭。那一瞬間,額間忽然一暖。不知是不是因為病得厲害了,我竟恍恍惚惚地沒有避開,隻覺得額頭上的暖意正源源不斷地滲入我的肌膚,直到心裏。隻見他那幽深的眸子緊緊盯著我,裏麵有著淡淡的憂慮。過了一會兒,他將手掌從我額頭移開,皺著眉喃喃道:“怎麼燒得這麼重?”說著便對同樣麵露憂色的禽華急聲道:“禽先生,快把鍾離姑娘送回屋去,我去吩咐人去找個大夫,再這樣下去怕是不好了。”說罷匆匆離開了屋子,手杖叩地的聲音在屋裏屋外格外清晰。
    ——我棋藝並不精,隻是略略懂些皮毛而已,平日裏與禽華下棋時總是輸多贏少。一日,我正盯著棋盤苦苦思索著將手上的子放在何處好,卻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不禁煩躁起來,賭氣揚手便要將手中棋子扔出去,手卻在半道上被人輕輕握住。我訝異地抬頭,卻見他正溫和地對著我一笑,執了我的手將棋子擺上棋盤上的一個空位,然後朝著禽華微微一笑:“禽先生,你輸了。”我目瞪口呆看著棋盤,隻是那一子,便封死了禽華的所有退路。
    ……
    那時的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我會這般麵對著他去緬懷著過去。是的,緬懷,我和他都已回不到從前了不是麼?此時的我緊緊盯著那隻曾溫暖過我的額頭、曾將我從窘境中解救出來的手,溫暖依舊,卻寒到了我的心裏:他分明說過他不會給我我想要的,卻又要我無私地為他付出,這算什麼?
    終於,他漸漸地鬆開了手,我看著那隻手帶著優美的弧度垂在了他的身側,帶著無奈。我沒有再看他的麵龐一眼,決絕地轉身,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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