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寒，老天爺就變成了一個三花臉，上午豔陽高照，下午就能陰雨綿綿，如此這幾天就連千景榮房裏也都堆滿了稻子。
    算上衙門四個人，周家六個，十個人三班倒，照樣備不住爬牆的，鑽狗洞的，被攆個雞飛狗跳。
    下午韓章不知從哪兒牽著一條黃毛土狗進來，狗見了千景榮這個瘸腿的，蹦躂老高，韓章頗為難道“他們告訴我現在都沒人上山了，我想跟著小宏他們去，也算是撿漏了……白天我就把他拴在這兒守著您看這。”
    “誰出的嗖主意？”
    “是不是縣衙又快揭不開鍋了？”
    “……我們倒是能忍著，可是京城來的那幾位都啃了幾天的粗窩頭了，再過幾天，怕是連窩頭都沒了。”
    “你讓小宏小達來我這兒拿上一包稻子上後院料理去吧。”
    “二爺這……”
    “怎麼縣衙沒法去殼？”
    “二爺哪裏話，這麼好的東西，就是讓他兩天天用手剝也是歡歡喜喜的，隻是這恐怕不合規矩啊。”
    “韓主簿明白的，皇帝不遣餓兵，退一萬步縱便不測，也要踏實做個飽死鬼。”
    “這都小半月了，二爺看這京城到底會不會？”
    “一定會，但對於我們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時間上的問題。”
    “小人明白了，二爺好好休息吧。”
    “誒……韓主簿……”
    “二爺還有吩咐？”
    “狗，狗牽走。”
    “嗬嗬嗬……是我的疏忽。”
    “還有韓主簿，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長。”
    “那我問你幾個人。”
    “二爺請說。”
    “聽二爺的說法，想來是那幾個小子，這幾個從小一處，打獵是好手，欺負起人來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哦，這幾天一直帶那幾個小的爬牆頭的就有那侯三兒。”
    “那韓主簿你附耳過來。”
    韓章附耳，無聲點頭“這辦法倒好，一箭雙雕，小的這就去告訴大人，還得讓小宏他兩先帶上榔頭去後院。”
    “吃飽喝足，落夜辦事不遲。”
    “也是，要不，小的還是把這狗留下？”
    “嗬嗬，還是算了吧，賊人沒嚇著，我看著卻怕得慌。”
    於是這一夜歡天喜地，上半天兩衙役歡歡喜喜弄半天米碾子，幾乎是一捧捧的倒騰出五斤大米。
    就著上半年醃製的小蘿卜幹兒，把個飯蒸籠吃了個見底，千景榮眼看著兩小子一粒粒撥弄那蒸布上的米粒，恍惚間出神，韓章一看，紅了臉驅趕著兩小子說“還沒個夠，吃飽喝足就到後牆根兒幹活去，別在這兒丟人。”
    千景榮搖搖頭“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何曾有什麼好笑的。”
    他忽然奇怪的覺得，也許荊州如此局麵跟自己脫不了關係，而從前他困在那些微末的兒女情長裏，可曾有一日念過父皇口中的子民，如今一想果然昏君無疑。
    再說這打斷了千景榮一條腿的侯三兒，這一段都帶著幾個半大小子爬牆上樹，削尖了腦袋要往縣衙門大院鑽。
    這不剛爬到縣大院外樹上，最小的哪一個饞蟲便喊著，三哥，三哥，你聞……”
    小毛頭吸吸鼻子，興奮“是大米飯，他們在吃飯。”
    “老子就知道，這一幫貪官汙吏。”侯三一個拳頭砸樹上，十三四的年紀，看著道還真有些替天行道，仗劍天涯的俠氣。
    “要是他們不封了那狗洞，半夜我們還能進去吃點，唉。”小五子歎氣。
    “瞧你那點出息，那小的狗洞也隻有小七能進去，還要我們費勁兒塞，一點東西也不好往外拿，有什麼用？！！”侯三恨道。
    “你還抱怨，上回要不是你貪心，他們能封上狗洞？”
    “大丈夫不食嗟來之食，朱六你這臭小子到底懂不懂？”
    “你別仗著聽了那麼幾本破書你就在這兒自以為是，有本事兒你就讓哥幾個家家戶戶吃上大米飯！！”
    “哼你們等著，到了後半夜，我就從這樹上蕩進去，你們就且等著在外頭接應吧，保管讓我們村兒家家戶戶吃上大米飯。”
    “三哥這樹看著有點高……而且隔老遠，要是摔著，可不得了。”小七年紀太小頗心虛的看看樹下。
    侯三看看他一笑道“七兒，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縱便三哥缺胳膊斷腿，能讓大家吃飽飯，我也認了。”
    “可是我今天盯梢才看見韓老頭牽了那隻傳說咬掉王麻子腳後跟的大黃狗進去。”王五後怕模樣。
    “瘋……瘋狗大黃？侯三一聽大黃，咽了咽口水，強作鎮定。
    夜漸漸深，深到極處便隻聽見幾聲鳥叫，幾許野風。
    侯三還在要麵對大黃的心理建設上有些猶豫，那邊大一點的便起哄。
    “我說三哥，這都下露水了，兄弟們眼巴巴看著，您倒是動不動啊。”
    “你幾個少放屁，繩子呢？”
    “我這兒呢。”
    “噓！”侯三忽然耳朵一動，示意禁聲，這雙耳朵練過，一丈開外小兔子腳步都能聽真，況那三個如是大搖大擺。
    雖說樹下那三人穿了三身補丁黑衣，勉強算作江洋大盜模樣。
    小宏隔著麵巾脫口而出“韓……大，大哥，我們從哪兒開始？”
    “就這一角吧，還記得去年大雨，這一片地基沉了幾寸餘。”
    “那就這兒了。”
    這邊幾個小子眼發直，有人悄悄問“三哥這是？”
    “土匪遇上山大王，關平遇上甘寧，正合我意。”
    “啥意思？”
    “你看這架勢還能啥意思，同行唄。”
    “也不知是那個村兒的？”
    “噓，管他呢，我們來他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趴好別動。”
    如是忙到後半夜，樹上的人都快睡迷糊了，忽然聽見叮咣一聲，然後聽見下頭人說“倒了，倒了……”
    “那咱們回……走吧。”
    順帶小宏還故意拿著搞頭敲了牆壁，樹上幾個甩甩腦袋來了精神，眼見得那三個同道大搖大擺進去。”
    紛紛下了樹，眼看著這縣府高牆豁然洞開一道大口子，驚歎之餘，魚貫而入，七彎八拐第一處糧倉便是千景榮的小臥房，吱嘎開門，眼見得全是麻包，自以為這便是庫房。
    滿心激動進去“三哥稻子，稻子……”
    “給老子搬。”
    “好嘞！”
    這一搬，天上掉下羅網，燈燭亮起，千景榮坐在床頭，幽幽笑語“三哥可還記得我？”
    “怎……怎麼會是你？！！”侯三兒傻眼，蓋著網子無助目光問。
    “還真認識我，看來我沒冤枉了你。”
    “你個流放犯想報仇？”
    “你覺得盜竊官糧這個罪名能打你多少板子？”
    “你個死瘸子設計我？”
    “現在才明白，晚了。”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侯三我大丈夫不懼你們這群貪官汙吏。”
    “不不……是他，是三哥，不是侯三讓我們打你的，可是我們並沒動手，打斷你腿的是……是他，跟我們沒關係的，大人。”
    “是呀，是呀，今天也是他讓來的，我們不想得，求大人開恩啊。”
    “朱六，王五兒，你們！！”
    “你看見了，這就是你的所謂兄弟。？”
    “是他們孬種，我侯三沒這樣的兄弟！”
    “小小年紀，氣勢道難得，結了，都押下去吧。”
    “慢著！！”
    “怎麼還有話說？”
    “你放了他們我侯三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們是指？”
    “就他們……至少放了小七，他還小，不能蹲大牢。”
    “求求大人放過我們吧，我們真的隻是跟著來看熱鬧的啊。”朱六苦苦兮兮大喊冤枉。
    “三……三哥，小五不，不怕！！”
    “那你哭屁啊。”
    “……我，我沒，沒哭！！”
    “得，這還有一個忠肝義膽的，可惜還沒一把稻草高，幾歲了？”
    “我……我不告訴你這……壞蛋！！”
    “那壞蛋還真得放了你，你回家去告訴大人，明個一早來縣衙。”
    “給我拎出去。”
    “嗚嗚嗚……三，三哥……我不，我不走……”
    “其餘人先關到後院柴房吧。”
    “起來，走。”
    千景榮幾乎忍笑，看著這群娃娃，忽想起年少時節，自己弄斷了母後鳳簪，回身就塞到某人手中，眼巴巴看著某人被打了個屁股開花，卻沒哼一聲，自己拿著精創藥，生生在他門前轉了一夜，那等悔愧不安，隻盼著他能叫一聲自己便毫不顧忌的衝進去。
    也是從那以後，但凡有錯，甭管到底是誰的不是，也隻搶在前頭認，幸而母後隻是說教，卻不能對他動板子。
    再一抬眼，便看見孟紹良倚門看著他，淺淺笑意，便問“孟大人戲可看夠了？”
    “戲是看夠了，隻是想著如何學著同你一樣一本正經拿一班娃娃開刀，還真是有些為難。”
    “孟兄現在才來心軟？”
    “心軟？倒是不至於，隻是感覺有些以大欺小，何苦拿一群娃娃殺雞儆猴？”
    “那孟大人好好看看我的腿，是否還覺得他們無辜？”
    “我可不可以認為杜兄是在記仇？”
    “不，我是在幫你。”
    “況這群猴子，不打不能長記性，於將來也是大大不利。”
    “說來侯三這狗脾氣，也是太過目無王法，打一頓倒是很應該。”
    “孟大人不喜歡他，我倒是很喜歡這小子。”
    “正因為喜歡，才要好好板正，杜兄可是這般想法。”
    “哈哈哈，原來是英雄所見略同。”
    “不過我也不否認……確實有假公濟私的成分。”
    “人之常情。”
    “那就有勞孟大人了。”
    “我也謝過杜二爺費心。”
    “不早了，紹良告辭。”
    “不送。”
    他轉身兩步，卻回頭一笑說“你這樣……若送我，我也不辭。”
    千景榮也是回以一笑道“等我好了，必定陪你閑庭信步，不然我送你回去，你怕是還得勞你背我回來。”
    “嗯，那……祝你早日康複。”他原想回一句，縱背也無妨，卻又忽然覺得太那啥，尚不知為何與他對話總會有些奇趣，竟生出些雀躍的小心思來，不禁總想逗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