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天魔現萬鬼聽令，神功成百煞臣服（五）
    天佑又驚又喜。喜的是終於找到蘇傲，驚的是對方的模樣似乎不大對勁。夜明珠淡淡的光暈之下，他兀自站在峭壁前，望著那抹身影離去的方向發呆。
    西門圖扯扯他褲管，問他索要解藥。天佑回過神來道：“那是雪參清心丸，有疏通筋脈、增補氣血之效。”
    西門圖驚愕道：“不是毒藥？你，你騙我！”
    天佑淡聲道：“我從未說過那是毒藥。你還不離去，怎麼，不怕惡鬼？”
    西門圖雖然氣惱，卻也無可奈何，又忌憚惡鬼去而複返，拍拍身上的灰塵，快速離去。
    天佑站在原地，望著月蓮兒剩餘的半截屍體發怔。片刻後，向黑暗中道：“蘇傲，你在麼？”
    等了半晌，底下毫無動靜。他心口發堵，喃喃道：“你說此間事了，便帶我去遊名山大川、五湖四海，你記得麼？”
    “從前都是你來尋我，這一回，換我過來尋你了，你等我一會，我這就下來。”他猜測蘇傲會來奪走剩餘屍體，便以此而餌，將屍體綁在身後，手握夜明珠，慢慢往下攀爬。
    妖蓮兒生前壞事做盡，天佑此舉自然毫不愧心。
    巨坑填著皚皚白骨，山壁之中亦嵌著人和動物的斷骨。天佑一麵踩著突石攀下，一麵留心四周情況。蘇傲輕功極高，若是強搶，他尚且沒有還手餘地，不過屍體和自己牢牢綁在一起，蘇傲要搶，隻得將人和屍體一塊搶了。
    這般想時，天佑拍拍背後的屍體，道：“還有一半，你要是不要？”黑暗中傳來末微動靜，過了一會，又歸寂了。
    天佑微微一笑，兀自道：“分開後，我單獨行路，先遇上了李元昊一行，不得不和他們走了一大段路。李元昊待我還算寬和，就是城府深，說話喜歡兜圈子。他身邊跟著趙鈺，這位不知和我有何過節，對我甚是不喜。”他身背屍體，一人自言自語，神態卻是輕鬆愜意。
    攀下數丈，又道：“哼，他不喜我，我也不願和他同路，找個機會，便偷偷溜了，後來便見到了裴叔叔。”他歎了一聲，緩緩地道：“你知道麼，我認出他時，心中不知有多高興，小時候總是想，裴叔叔若能死而複生，我願付出任何代價，忽然見了他，就像做夢一般。”
    雖然無人搭腔，他卻不覺寂寞，繼續道：“他能活著，再好不過，可是他怎麼會在酈王府？我起先想不明白，後來見他對萬衍陣十分熟悉，便猜此事定有他的一份，裴叔叔向來幫著娘親做事，那麼萬衍陣肯定和娘親脫不了幹係。”
    “蘇傲，你說娘親要做甚麼？”少年舒朗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洞中回蕩，卻是無人回答。
    天佑也不氣餒，又道：“可汗最寵她，但凡後宮有甚麼賞賜，她得的總是最多最好，但她不愛財帛珍寶，對地位也不冷不熱，她到底要甚麼呢？”
    “自我記事起，她就沒有真心笑過，我當她思念親人，以至終日鬱鬱，但那日小舅去接她，她卻尋理由推脫了，又編了一通謊言，教小舅誤會……你從來不提我真正的身世，是不想我為難，對不對？”
    話到此處，天佑終於踩到實地，他拍拍衣袍，轉過身來，將明珠往前舉了舉。夜明珠在黑暗中散著淡淡光華，骨骸堆砌的山坡漸漸展露無遺，在山坡盡頭，一道身影靜靜矗立，衣袍無風自動，像一株血染的紅蓮。
    蘇傲臉無表情，靜默而立。身後的骨骸猶如皚皚白雪，襯著他的紅衣墨發。
    這一幕，竟和當初在血水塘中看到的情境重合了。原來雪山不是真正的雪山，而是屍山；他看見山間許多深淺的坑洞，則是骷髏黑洞洞的眼窩。
    蘇傲立在屍山之上，手中拖著月蓮兒麵目全非的殘肢。天佑看了一眼屍體，忍不住一陣幹嘔。
    蘇傲搶去的是上半截屍體，月蓮兒生前容顏姣好，皮膚白皙，宛如少女，此刻卻被啃得麵目全非，內髒血肉大抵也被掏盡了，皮膚皺巴巴地黏在骨頭上。
    天佑扭過頭去，深吸一口氣後，才敢正視，不過就這麼微微一錯眼，骨坡之上，已無對方身影。他心下大驚，細辯周圍情形，隻見密密麻麻的骨骸間有蠱蟲爬動，有些已爬到月蓮兒剩餘的半截屍體上。
    天佑突然明白過來：蘇傲搶奪屍體，原來是要喂養饑腸轆轆的蠱蟲。他似乎神智不清，但飼養蟲豸的本能尚在，這些蠱蟲，也非完全是蘇傲所有，有些是屍山骨海中土生土長的無主之物，蠱蟲大多醜陋，進食時的姿態更是猙獰，不到半刻，天佑背上的屍體便被啃噬殆盡，隻剩一層薄薄的皮囊和骸骨。
    蠱蟲啃完死屍，仍舊不肯離去，在天佑腳邊圍作一圈。蠱蟲同普通的蟲豸不同，若無主人命令，決計不對活物出手，蘇傲突然消失，這些無主之物便跟隨他留下的蠱蟲行事，而蘇傲的蠱蟲熟悉天佑的氣味，對於這位小主人更是親昵喜愛，看起來摩拳擦掌的模樣，實則是表示親近之意。
    這些尋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醜陋之物，天佑卻熟悉已極，伸手一一點過它們頭頂，他歎氣道：“你們的主子認不得我了，這可如何是好？”
    蠱蟲雖比尋常蟲豸有些靈性，卻也不比萬靈之長，隻能懵懂地挨蹭少年的手指。那些無主之物也學著上前，觸碰天佑的指尖。它們生來醜陋，又活在陰暗地底，以死屍為食，一直遭人嫌惡懼怕，此刻隻覺少年的指腹柔軟溫暖，觸之舒爽，紛紛擠開前麵蠱蟲，前來討好。
    天佑心念一動，自腰間摘下一管小小的竹筒，其中裝的是蟲室中飼蠱的漿液，本是闞蟲的食糧，這會正好拿來待客。
    聞到漿液的氣味，群蠱攛掇，腳下的屍山都震動起來。天佑哭笑不得，撮唇低哨，示意客人安靜。這是訓蠱的哨聲，對於野生的蠱蟲來說，雖不能將其馴服，卻有安撫之用，蠱蟲慢慢變得安分，天佑將漿液倒在蓋中，平放在地。
    漿液很快被哄搶一空，天佑又倒下一些，又被迅速搶完。群蠱交頭接耳，嗡嗡喁喁，好不熱鬧。天佑喂完蠱蟲，便在四周走動。屍山再大，也大不過山腹，天佑找了一圈，也沒看見蘇傲的身影，心下不免驚疑。
    過了半晌，一道紅芒劃破黑暗，落在眼前。天佑一看，正是蘇傲，他喜滋滋地道：“你放心不下，又來尋我麼。”
    蘇傲看著他，又看看跟在天佑身後的大群蠱蟲，眉頭一皺，臉上露出一股意外來。天佑何等聰穎，見此情形，再是明白不過：對方並非放他不下，而是回來看看他死透沒有。那些蠱蟲，看來也是取他性命的凶物了。
    他心下難受，強撐著笑道：“蘇傲，這裏又黑又深，我帶你出去好不好？”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臉龐。
    啪地一聲，他的手被狠狠打開。天佑摸著紅腫的手背，委屈道：“你從前可不打我，即便打了，也是，也是……”打屁股三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蘇傲立在原地，素來閃著邪佞之色雙眸變成了一潭死水，泛著冷冰冰的光澤。
    天佑緋紅著臉，試圖同他親近親近，冷不丁頭頂傳來一聲嚎叫，一個碩大無比的黑影瞬間朝他撲了過來。天佑微微一側身，那黑影已躍下地來，力道之重，雙腳狠狠陷進屍山之內。
    借著明珠光輝，天佑看清這東西正是一路追殺他而來的繭人。奪眼之恨，使得繭人更為暴躁，不顧旁人，連撲帶抓地朝天佑發起攻擊。
    天佑腳尖勾著一隻骷髏，朝繭人踢了過去。繭人一爪將其拍碎，碎裂的骨頭飛得到處都是。天佑轉頭一看蘇傲，見他微微皺眉，站在原處不動。
    他見對方炸裂的嘴角已經愈合如初，不禁暗暗心驚，原來繭人不僅力大無窮，即便受傷，也可慢慢恢複，同它硬抗，並非明智之舉，還是智取為上。一麵尋思計策，一麵躲避怪物的撲殺。
    天佑身輕體柔，踩在屍山之上，也沒多大重量，繭人則不同，肆意踩踏之下，屍山上很多骨骸都被踩碎，蠱蟲沒了藏身處，四處亂爬，令人心生煩躁。
    蘇傲眸光一閃，右手食指湊近唇邊，吹了兩個音節。登時四周的蠱蟲不再亂走，而是湧向繭人。天佑怔了怔，喃喃道：“還能這樣……”
    繭人很快被前仆後繼的蠱蟲淹沒，他再也顧不上天佑，雙拳亂舞，想要甩掉身上的蟲子，但蠱蟲實在太多，不久就將它困成一隻黑繭。
    天佑怔怔凝視著蘇傲，見他神情冰冷，無論身旁發生何時，瞳孔中都無任何神采。明知對方不會回答，仍是問道：“師傅，這樣能困死它麼？”
    蘇傲沒有半點回應。
    天佑也不氣餒，慢慢向他走近。便在這時，被蠱蟲包圍的繭人仰頭發出怒吼，身上肌肉一縮一放，猛地張口大吸，將四周蠱蟲吸入自己腹中。
    隨著這個動作，繭人肚腹越來越大，就在天佑懷疑它將脹破肚皮，繭人終於吸入最後一隻蠱蟲。這一幕實在大出意料，天佑神色凝重，抽出劍來。
    繭人吞盡蠱蟲，大腹便便，動作竟而丁點不慢。天佑仗著招式伶俐，在它身上割了數下，但不知何故，蛟倫劍竟無法再對它造成傷害。
    如此來一來，天佑便連最大的優勢也失去了。他小心將繭人引到一旁，打了半天，內力耗得不少，繭人身上有幾處灼傷，卻不致命，而且它恢複極快，身上的傷勢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天佑甚是被動，使劍使得虎口發麻，轉頭看了蘇傲一眼，神色十分憋屈。
    天佑倒未多想，隻是平時練功累了，想要偷懶休息，便會如此訴苦。不料蘇傲被他看了一眼，竟緩步而來，伸手握住繭人的一條手臂，將它從天佑麵前甩將出去。
    天佑眼睛一亮，叫道：“蘇傲！”
    蘇傲置若罔聞，同繭人乒乒咚咚打將起來。雙方不用兵刃，隻是肉搏。蘇傲一手抬著繭人下顎，將他轉過臉去，一腳重重踢上對方肚腹。
    繭人渾身一震，口中噴出一大口腥臭的膿液，接著是數隻蠱蟲。
    那些蠱蟲落下地來，抖動身子，很快鑽進骨縫中去。蘇傲麵無表情，抬腳又踢。
    繭人使勁掙脫，四肢著地，往後躍去，它此刻腹大如鼓，肚子幾乎貼著骨坡，嘴上掛著未吐盡的蠱蟲，鼻孔中嗤嗤噴氣，嚎叫一聲，直撲蘇傲。
    這一撲，後足所踏的白骨立刻碎裂，可見勢頭之猛。雖知蘇傲強悍，天佑也不免心驚肉跳，叫道：“師傅，小心！”
    蘇傲徒手抓住繭人雙手，兩人氣力相當，竟成角觝之勢。
    天佑雙眸睜得極大，耳邊是一陣陣令人牙酸的骨骼錯響，他不敢妄自插足，急得手心冒汗，忽見蘇傲右足發力，倏起一踢，狠狠踢中繭人肚腹。
    繭人又一次伏地嘔吐，成群的蠱蟲逃了出來，如潮水般散去。天佑不得不感歎：繭人之凶，竟連蠱蟲也退避三舍。
    繭人這一伏地，一時竟站立不起。雙手反扭，手腕骨骼盡碎。蘇傲倒是如常，抓著繭人頸骨左右一扭，堅如磐石的骨頭應聲而碎，接著擒住它脊骨，手勢幾變，將它脊骨斬成數段，又將其雙腿反折，咯喇兩聲脆響，繭人便如爛泥一般，隻得在骨堆中扭動。
    天佑少時見過蘇傲扼殺繭人的手段，此時再看，仍是大聲喝彩。而這幾聲喝彩，仿佛驚動了蘇傲，他丟下繭人，緩邁步伐，朝天佑一步步走來。
    “……師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