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鸞鳳分飛海樹秋，忍聽鍾鼓越王樓（二）
    穿過鬧市，進了窄巷，在一間客店門前駐足下來。這客店孤立在巷尾，門前有株老樹，遮了大半日頭，朝內望時，堂中晦暗不明。
    時值黃昏，堂上生意冷清，掌櫃坐在櫃後，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打著算盤，神態有些倦懶。客店不算亮堂，牆壁也是黯黃，柱上朽跡用年畫糊了，又掛了幾個菜牌。
    顏少青一撩袍子，邁步而入。
    掌櫃眼也未抬，敲了敲櫃台道：“年子，有客。”
    “得咧！”後堂傳來一聲吆喝，接著一個壯實黝黑的夥計走出來道：“客官這是打尖還是住店啊，別瞧咱們店小，廚子手藝地道，客房也幹淨。”
    顏少青沒理那夥計，轉身問那掌櫃道：“方才進店的四人，姓誰名甚，住在哪間。”
    掌櫃怔了怔，這才正眼打量來人。
    眼前之人一襲黑袍，發上是同色錦冠，他徐徐走來，待到近前，伸手將一錠銀子擱在櫃頭。顏少青身為黑道之魁，顧盼之間，自有威勢，何況他身形偉岸挺拔，便在異域，也屬出類拔萃。
    頭頂黑影罩下，那掌櫃被他氣勢攝住，下意識地答道：“在……”忽然渾身一顫，改口道：“小店有小店的規矩，客官別教小人難做。”
    顏少青皺了皺眉，沉吟不語。那掌櫃麵無表情，卻是眼神亂閃。顏少青淡然道：“罷了，給我一間客房，安排在那四人隔壁。”
    掌櫃麵色變了變，接著嗬嗬笑道：“帶這位客官去黃字三號房。”那夥計道一聲：“好咧！客官請隨我來。”
    顏少青目不斜視，跟隨那夥計走上樓梯。黃字間在二樓拐角最末，方才堂上光線昏暗，此處卻是更甚，在欄杆及樓梯的遮蔽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那夥計點著燭火，在前帶路，邊道：“瞧客官的打扮，不似本地人，這地界雖說挨著都城，但隔著一條河，離府衙還遠著，又是龍蛇混雜，不好管束，客官孤身在外，要是瞧見甚麼，可別多管閑事啊。”
    樓梯咯吱作響，燭火昏黃，顏少青一張俊顏隱在黑暗中，神情莫測。到了地方，那夥計邊掏鑰匙，邊道：“這屋子雖說偏些，打開窗戶，還是亮堂的。”
    屋門一開，衝鼻而來便是一陣黴味。
    顏少青未有表示，那夥計倒先打個噴嚏，摸摸鼻子道：“開窗通通風便好了。”說著走上幾步，推開窗戶。窗上亦有灰塵，夥計忍不住鼻癢，連打幾個噴嚏，有些尷尬地撓撓頭，說道：“客稍作歇息，熱水酒飯，小的稍後一並送上來。”又替他擦淨桌椅。
    顏少青一擺手，那夥計飛快去了，不到一刻鍾光景，上樓送了茶來。
    窗戶正對後巷，安靜之餘，陽光也是正好。時值黃昏，夕陽斜入屋中，投在身上。顏少青坐下聆聽，隔牆之後悄無聲息，反是底下一樓有些聲響，想那掌櫃眼神閃躲，怕是身懷異心，於是倒了杯茶水，湊近鼻端一聞，果是不妥。
    將茶水潑在窗外，便不理會。夕陽餘暉漸漸淡了，屋中漸趨昏暗。顏少青坐在椅內，手指緩緩摩挲著茶杯邊緣，安靜等候天暗。
    事出突然，那夜他不得不與情人分開，連夜追蹤手頭之事。蔽日盟盡管囂張跋扈，但萬劍山莊有杜家兄弟坐鎮，旁人要占得便宜，談何容易，然而手頭這事卻是萬萬不可姑息，否則，必釀大禍。
    想起那夜所見所遇，不由緊鎖眉頭。那夜丐幫兩個嘍囉扮作賊人，被杜迎風攆躥之際，他正在隔壁屋內，想著此事一了，兩人便同去萬劍山莊處理蔽日盟之事，不想窗外倏地竄起一道黑影，在窗上爬搔了兩下，轉而飛撲到了樹上。
    那黑影乍看似是野獸，但四肢頎長，腰身細窄，瞧著又似不是。當下一個念頭閃過，教他心中一凜，匆忙留下暗號，追著那黑影而去。
    那黑影去得飛快，不一刻出了鎮上，跑到山中。越是追趕，他心中的念頭便越清晰，加快步伐，搶到對方背後，一掌擊出！
    那黑影聞見風聲，扭頭一聲嘶吼。青焰起處，隻見它膚色靛青，脊背佝僂，頭頂光禿而渾身傷疤，碎裂的下顎中，露出殘缺不全的獠牙和半截舌頭。
    一見這富尊容，顏少青心中迅速掠過兩個字：繭人。
    繭人長相多是大同小異，不過眼前的‘它’受傷頗重，一見它下顎和頸骨的缺口，顏少青便知對方必然遭遇過絕頂高手的致命一擊，卻不知為何活了下來。
    那繭人口中噴出一股惡臭，顏少青皺了皺眉，視線往下，又見它胸口有道傷疤，不禁微微色變。繭人皮膚堅韌，尋常刀劍很難對其造成威脅，除非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亦或武功高強的內家高手。
    猶記當年，自己曾將那繭人一刀穿膛，難道……
    這下顎和頸骨上的缺口又的的確確是蘇傲所為，蘇傲手下，決計留不下活口，當日那繭人確已斃命，唯一可能，便是繭人屍身被人盜去，又生波瀾。
    這念頭在心中一轉間，繭人已轉身逃去。當下要殺了它，易如反掌，但顏少青需得查明繭人複活的來龍去脈，以及這件事背後，究竟是誰人策劃。
    施展輕功，追到山中，途中匆匆留下筆墨，又追尋繭人過了淮水。這繭人倒也有些靈智，知道自己相貌醜陋，打農家偷來幾件衣物，裹在身上，又拿一塊黑布罩頭。
    顏少青輕功了得，這繭人步伐卻也奇快，幾日光景，便到了大宋邊境。
    繭人行事低調，除了身形佝僂，實和常人無異。跟了半月，顏少青不由詫異，這繭人不僅留有靈智，甚至是極為聰穎，過關隘時，它捉了幾尾鯉魚，用魚腥掩蓋了周身氣味，扮作漁民，從容過境；下顎膿液不止，便用布條堵了，又用石灰填上；渴飲河水、餓食生肉，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接近城鎮。
    心中不禁生了疑竇：當日在客棧外瞧見它，難道純屬偶然？
    這一日到了遼域，大雨滂沱，他見繭人溜進一間棄廟，便藏匿在廟外的一尊石像後。廟中篝火正旺，四個人席地而坐，想是避雨而來。那四人烘幹衣上水汽，又忙著烤熱幹糧，他們身後擺著一副碩大木棺，顏少青隻覺這木棺十分眼熟，又見四人衣著打扮，不禁一怔。
    便在這時，繭人從佛像後溜了出來，抬手去推木棺的上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