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綠萼與四婢早早準備好了藥湯，正不知該否尋去，卻見那月袍少年背負著白衣男子慢慢走來，閑庭信步，言笑晏晏，一時怔忪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倒是楊過瞧見門口並立各有千秋的五名妙齡女子笑道：“姐姐可有湯藥備上？”
    他在路上便細細問過了傅生這腿上的事情，知曉他們以防萬一隨身備有湯藥，這才放心。
    公孫綠萼自驚愕中醒來，忙欲上前接過，楊過避開了她的攙扶徑直進了屋，將傅生輕輕放在踏上。少年內力深厚武功一流，然畢竟背負著成年男子行了一路，額上微見薄汗，麵色潤紅可愛極了。
    傅生抬手以袖擦拭，嗔道：“可是累了？叫你放我下來偏不聽。”
    楊過憨憨一笑，“無礙的，我喜歡背著你，我高興。”
    傅生心中熨帖，也跟著笑。
    公孫綠萼眼瞧著這二人奇異，心中亂了些許，忙上前一步道：“公子，該泡藥湯了。”
    傅生尚未有反應，楊過卻是急道：“正是呢，快快泡了，不然我留下幫你按摩吧，也好叫雙腿血氣運行，更能好些。”
    說幹就幹，也不待旁人反應，便小心翼翼抬起傅生雙腿褪下了鞋襪轉臉看著公孫綠萼。
    “姐姐，麻煩將那藥湯端來。”
    公孫綠萼尚且不知曉楊過身份，隻心中驚疑公子何曾竟能叫人這般親近，自從四年前初見，她從未離開傅生身邊，何曾見過誰人走進這天人般男子心中。然而今日，這個少年，這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的少年，竟是前所未有的……
    公孫綠萼雖心中失落，手腳卻利落，麻利的端來了湯藥，便見楊過珍而重之的將傅生一雙雪白的雙足小腿輕輕放進了褐色藥液中，雙手沿著小腿經脈緩緩移動，正在運功行氣。
    她實在太過訝異，這少年對公子的珍惜，公子看著他的溫柔叫她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待楊過行功完畢收拾了藥盆出門淨手時，公孫綠萼試探著道：“公子，楊公子可是……”
    傅生看著自己的雙腿止不住的笑，輕聲道：“他，便是我的孩兒。”
    “真的是小公子？”公孫綠萼輕呼出聲，“可為什麼之前沒有……”
    傅生緩緩抬眼看進公孫綠萼眼中，輕歎道：“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也會牽掛，也會退縮，也會害怕。綠萼，你知道的，當年是我離他而去，在他十四歲年華正是需要人照顧的年紀，我卻因為自己的私心離開了他，拋棄了他。這樣的我，有什麼麵目再坦蕩的要他叫我一聲爹爹？他吃了那樣多的苦，小小年紀失了親人，後又被我拋棄，如今又被相依為命多年的師傅舍棄，小小的他遭受這樣多顛沛流離，絕望無冀，我如何，如何再能叫他再受分毫委屈。”
    公孫綠萼沉默了，待見了楊過灑然朗朗毫無陰霾的笑，隻覺陽光也明媚了起來，領著四婢上前福身為禮，“見過小公子。”
    黃蓉失魂落魄的回到歸雲莊，隻覺心神難寧。她太聰明，傅生那些似是而非的話將她的思維繞進了難以想象的深淵。
    她知道，他識得她，識得曾經的她，她們是舊識。然而黃蓉想不出來，究竟是何方來路的人物能在這般年紀到達如此境界。他的身份成謎，黃蓉絞盡腦汁也猜不出，然而正是因為這一份神秘叫她心中驀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從當時那人嘲諷的語氣與似是而非的話中，黃蓉甚至聽出了一絲絲複雜的惡意，她對這個神秘人的警惕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敢以真麵目相見的故人，對自己極有可能懷有敵意的故人。這樣敏感的人在如此敏感的節點出現在武林大會出手相助，究竟意欲何為。若對方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若對方更甚與自己結有仇怨，若果真如此，那此人的出現，那此人的目的，那此人可能造成的後果，黃蓉不敢再想下去。
    她幾乎已經能排除此人是父親黃藥師傳人的可能，父親的傳人，不可能對自己懷有敵意。然而程英的到來依舊讓她抓住了一絲芒草。
    黃蓉去見了程英，程英一身青色長衫，臉罩金色麵具，與父親的裝束何其相似，又與傅生有著異曲同工的仿佛。黃蓉一歎，沉聲道：“程師妹，你方前來，師姐便冒昧打擾實在是心中有不解，還望師妹解惑。”
    程英何曾見過那個天之驕女笑傲江湖的師姐有過這般謹慎煩亂，忙解下麵具看著對方正色道：“師姐有話請說，程英知無不言。”
    黃蓉擰眉片刻沉聲道：“這些年你可是與爹爹相處？可知爹爹是否又收了弟子？”
    程英詫異道：“師姐何出此言？這些年我與師傅有過短短幾回相處，卻是不曾聽聞師傅何曾另外收徒。師姐可是得到了什麼消息？”
    黃蓉沉思片刻道：“你對那傅生有多少了解，你瞧那傅生，可是有半分與爹爹有相似？”
    程英怔忪片刻終於明白黃蓉今日來意，恐怕這個師姐以為那傅生是師傅新收的弟子罷。正色道：“我與那傅先生也不過一麵之緣。今日我與表妹在客棧中偶遇楊大哥，此後與李莫愁鬥法，正膠著時，那傅先生突然出現救了幾乎傷在李莫愁掌下的楊大哥。與那傅先生不曾交流，倒是從旁見聞一二，私以為此人神秘莫測，高深莫測是真，卻倒是不像是師傅教導出來的。”
    黃蓉挑眉急道：“怎麼說？”
    程英略微思索道：“傅先生給人感覺的確與師傅有幾分相似，一樣的神秘，一樣的博才，然而始終並非完全一個路數。說來或許玄妙，他二人給人的感覺卻是並不相同的。”程英想了想，又道：“師傅給人的感覺是亦正亦邪，或許也正是因此才得了個‘東邪’的名號。然而那傅先生，便是短短時間相處也叫人以為，以為他，仿佛是什麼也不在乎的。也不盡然……”程英遲疑著，“他也有在乎，我看，他倒是在乎極了楊大哥。我也不好說那感覺，然而就我跟在師傅身邊多年感受與這傅先生與人感官相較，這二人確實不像出自一脈。且這些年我也陸陸續續見過師傅，也不曾聽聞師傅可曾有與這般人物切磋溝通過。恐怕……師姐可是有了什麼知曉？”
    黃蓉沉思起來，程英從來都是最是穩重細致的，她既這樣說了，那便十有八九這個傅生與父親是沒有半點幹係的。
    然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之後黃蓉卻更是警惕不安了。若是這樣頂尖的人物並非為自己父親轄製，來得如此突兀，究竟是要幹什麼？黃蓉可不相信傅生所言不願參與江湖是非的話，若是不願，緣何會出現在這武林大會上，還來得這般巧。她自然是更加不相信對方什麼一介普通人的言辭。普通人可能擁有匹敵金輪法王的無上實力？普通人可能乘轎踏空而來？更有那抬轎之人竟是幾名妙齡少女，擁有這般輕身功夫又如此年輕美貌的女子天下不多見，卻竟受他驅使甘為使婢，若說他是普通人沒有半點背景，黃蓉是第一個不信的。
    然而這樣明顯來路不凡的人物，卻真真是半點名氣沒有，若憑空出現。這樣明顯非同一般的人物突然現身武林大會。若說這其中沒有所求，沒有謀劃，黃蓉不信。
    然而他所求為何？意欲何為？
    思及這幾日對方作為，黃蓉思緒百轉，進而驚駭不定。
    程英細膩入微，的確如她所言，對方這幾日的表現，真真是仿佛是什麼都不在意的，除了，楊過。
    出現那時，他救了楊過，此後一直在楊過身邊悄不可見的維護著，而後又在李莫愁掌下搶下了少年，今日又追去了碼頭，更甚對自己說出那樣的話。那話中之意，黃蓉聰明絕頂如何不明白其人意之所指。
    如此回身看來，仿佛，他所有的一切注意真的隻是圍繞著楊過。若這些隻是他的障眼法，他懷揣陰謀的假設必定是真。然若這些是真，又是為了什麼？楊過隻是一個小小少年郎罷了，一個如他一般隻在那一日驚豔天下，名揚四海的少年罷了。
    黃蓉思緒百轉，忽而心驚肉跳。
    自己也看重楊過不是麼？因為楊過的少年天資，因為楊過小小年紀便堪當武林大任，如無意外，未來的武林，年輕人的武林，楊過是頭一號的人物，是做得了主，號令得了天下的人物。他是否，也是看中了這孩子的潛力，這才刻意逢迎施恩，拉攏於他……
    越想越是心驚，武林中不怕明刀暗箭，甚至不懼陰謀詭計，唯一可怕的，是後繼無人，是綁架一代人的未來。
    無法忽略今日他擦身而過時釋放的嘲諷敵意，黃蓉隻覺心中慌亂，六神俱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