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納並未意外於自己沒能提前知覺到他人的注視，在這類場合，這實在是難以避免的事情，就算他有再強的靈覺，連番知覺下來也會產生倦意，真正讓他有了那麼點詫異的反是那雙眼睛在自己回看過去之後，並未如往常的其他人那樣錯開視線或露出意外和不自在的神情，反而微微地蘊上了笑意。
    這一點細微的笑意仿佛攪動了一池淨水，原本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頂多是眸色不太常見的眼睛似乎因這一點微末的、情緒上的波動而搖曳起來，如同濃厚的霧氣凝聚，又如同一麵薄紗於淺水中翻攪遊弋。
    這樣的景象引得傑納眉頭輕皺，但又沒有感覺到有魔法發動或者幻影展開，至少他並未感受到環境的變動或者能夠影響到自身的惡意，眼見那雙眼睛越來越近，側方伸來的一隻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頭，傑納一怔之下視線回收，旋即見到那雙眼睛的主人，也就是先前同國王共舞一曲的年輕女性，在國王的護送下從距離自己不到五步的地方掠了過去。
    這也是舞會這類場合的一種定例，舞完一曲之後，男性要將舞伴護送到場邊或者其他她希望停留的地方，就像先前他也護送艾克蕾爾一樣，顯然那位小姐是想要在結束舞曲之後去座椅那邊休息。
    傑納捺住先前那種莫名的感受，順著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向上看去，就見是德奧不知在什麼時候進到了他三步以內的距離，眼睛仍然望著場中，手卻抵在他的肩上，仿佛提醒，而莎瑞小姐仍然在另一側挽著他，同樣望向場中，仿佛絲毫沒有覺察到先前的事情。
    見他轉來，德奧便將手收了回去，視線未作回轉，隻是聲音不大地提醒了一句：
    “不要同思維魔法師有長久的視線交集，”他說，“有可能導致你被她窺看內心。”
    思維魔法師？傑納眉毛一跳，終究是克製住自己沒有往身後那位小姐離開的方向看去，莫特斯平原以南最有名的思維魔法師家族便是奧爾特米亞的希捷緹絲侯爵家族，也就是青院負責人梵布拉德爾小姐出身的那個梵布拉德爾家族，可從梵布拉德爾小姐和可芙小姐的外貌看，那個家族外貌上的高地特征應該很鮮明，具體來講就是偏冷的褐色調的發眸，以及標誌性的鼻梁高挺，而方才那位小姐卻是黑發，且有一雙顏色豔麗的紫色的眼睛，如果隻從發色和外貌看，傑納會認為她是出身自莫特斯平原以北，希爾芬半島附近的區域。
    不管之前那種湧動是錯覺還是確切的什麼魔法的施行，傑納都承認自己確實有那麼一段時間被她莫名吸引，加上德奧也專程做了提醒，意味著她最低最低也有二階的水平，這樣的魔法師和能培養出她的家族或者勢力，絕不會籍籍無名，可傑納直至現在也沒有聯想，仿佛從未聽取。
    “她是？”傑納不得不問了一句。
    “奧爾特米亞的西別爾宮伯爵代理，柯蒂莉爾·密斯，”德奧平靜地回答，“這也是國王陛下會特地請她跳舞的原因。”
    西別爾宮伯爵？西別爾宮？傑納短暫地愣了愣。
    “……是神殿的那個？”他不甚確信。
    “對，”德奧輕聲承應，“就是負責為神殿搜尋和審查先知的那個西別爾宮，由西別爾宮伯爵代表國王進行管理。”
    這個爵位與其說是一個世襲的爵位，更接近一個確切的官職，雖然確實能交給上代爵主的子女後代承繼，可一旦發覺他們沒有承擔這一職務的資質或者能力，轉授其他人也是常常得見的情形。
    所以國王會請她跳舞啊……在這種場合，她與外交使臣無異……傑納沉默了一下，又問：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還有，為什麼是伯爵代理？”
    雖說普林賽斯近年同奧爾特米亞之間沒有戰事，可奧爾特米亞的立國就是為了代替世家對普林賽斯做出抵禦，關係就算再好，也不可能好到哪裏去。代理一詞就更讓人費解了，相比普林賽斯，奧爾特米亞對女性襲爵這件事不是特別抵觸，具體的程度大概就是同樣是爵主死去，沒有男性後裔但有女兒的情況下，奧爾特米亞會在女兒天賦不錯的情況下允許女兒襲爵，但普林賽斯會無視天賦，將爵位授予原爵主的子侄兄弟，而像他們跟艾克蕾爾這樣的，是因為有世家做後盾才導致的特例中的特例。
    “西別爾宮伯爵出訪，想也知道是為了先知相關的事情，”德奧沒什麼情緒地笑了笑，“厄利爾伯爵的能力，整個西境怕是都已經知情。”
    ——厄利爾伯爵就是灰公爵的長子，蕾莉安娜公主的夫婿，按照普林賽斯的慣例，公主如果嫁給本國的魔法師或者貴族，便會從王領中劃出一部分，和伯爵頭銜一起授予公主的丈夫，這樣的領地其實沒有多大，這個頭銜也更多是榮譽性，但卻是切實屬於那位灰公爵長子的，而非是因為他的父親。
    “但厄利爾伯爵的預見隻能局限於血緣相係的那一小群人之中吧？”傑納的眉頭不由皺起，“而且即便沒有這個條件限製，下一代的灰公爵，也絕無可能進到奧爾特米亞的神殿去。”
    “倒也未必是要他進神殿，”德奧看他一眼，輕笑一聲道，“更可能是因為神殿的先知們共同預見了什麼事情，所以才來找奧柏拉柯家族這樣的名門所出的先知交涉並確認一下而已。”
    而灰公爵因為直屬君主的獨特性，不適合在私下與別國貴族有密切往來，所以特地選在了有國王見證的這裏？傑納在了悟的同時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神殿的先知們預見了什麼？得是怎樣的預言，才能讓那位西別爾宮伯爵代理不顧兩國之間的微妙關係和灰公爵的特殊身份前來討論詳細？
    “至於為什麼是代理——”德奧微微拉長了聲音，“這位密斯小姐是前代伯爵的養女，而非親女。”
    啊？正憂慮於先知預見傑納聞言很是詫異。
    “這樣也能襲爵嗎？哪怕隻是代理？”
    “因為西別爾宮伯爵需要有辨別先知的能力，”德奧平靜地答道，“未必一定得是思維魔法師，但通常是以思維魔法師為宜，上代伯爵過世後，這個爵位應該傳給他同樣過世了的幼弟的兒子，隻是那個孩子還未成年，距離二階還有頗長的一段距離。如在往年，實在沒有接替人選的情況下可以倒是轉授給同樣擅長思維魔法的梵布拉德爾家族女性，但這幾年嘛……”
    傑納無聲地“嗬”了一下。
    有可芙家族的事情在前，奧爾特米亞王室古爾特家族，已經同梵布拉德爾家族撕破了臉皮。
    “前代伯爵生前收養過不少有思維魔法天賦的孩子，密斯小姐也是其中之一，曾有傳言稱，密斯小姐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未離開養父是因為伯爵有意娶她為妻，因為她並未同意成為真正的西別爾宮伯爵，古爾特家族便借著這個說法讓她先做著伯爵代理，類同於遺孀代行，總之是先把她跟這個爵位捆在一起，至少也得捆到前代伯爵的侄子成年才行。”
    ……也是，之前她見她穿著深藍色又很簡潔的禮服，不考慮別國風尚的話，其實並不是適合年輕小姐的打扮，更近似於居喪的後半……是因為沒有血緣關係，所以程度更輕？傑納一麵想著一麵搖了搖頭，以古爾特家族的做派，若說那個傳言不是他們自己傳出的，隻怕也沒幾個人會信。
    
    會場邊緣，被阿爾澤·普林賽斯護送到了座椅處的柯蒂莉爾·密斯含著淺淡溫和的笑容同幾位靠過來的貴族寒暄交際，不過因為她是別國的貴族，也因為他們都聽說過前代西別爾宮伯爵過世的事情，顧及她的心情，便禮貌地未討論什麼深入的話題，即便他們有心探問，先知和神殿相關的事務也不是能隨意吐露的事情。在這樣的前提下，她身邊的貴族們來來去去，談論的話題卻是大同小異。
    直至某一刻，鍾聲從戈爾德恩城的某處傳來，源源不絕，鳴聲不息，原本散落場邊的貴族們紛紛往場中湧去，她才如同被從淺眠中被驚醒了一般，側頭靜聽。廳殿內的歡聲很快便遮掩住了鍾聲，哪怕兩者同樣宣告著嶄新歲月的來臨。
    在這樣紛雜的背景聲中，她斂起笑意緩緩站起，同時也沒忘了整理裙裾，明明是沒有多少裝飾、通常也並不為她這個年紀的貴族小姐所鍾愛的暗色禮裙，可每當她的指尖劃過那些暗色織物的邊裾的時候，她的神情總會變得柔和而寧靜。
    廳殿中的樂聲與人聲仍舊滿溢，她沿著會場的邊緣緩緩行進，這個時間沒誰會過分注意一位別國的貴族，她打算趁此機會往更邊緣一些的位置挪移，等國王離開之後，便離開廳殿場地。
    隻是她未能如期走到她原本的目的地。
    一個穿著黑色長禮服的男性，正巧阻在她行進的方向上，見她停步，便彎身向她行了一禮。
    “西別爾宮伯爵代理。”他年輕的聲音中有一種刻意的訝異。
    柯蒂莉爾靜靜地抬起頭來，望向那名男性的臉，也望向他右側臉上那道顏色淺淡，卻仍舊顯眼的痕印。
    “……利夏子爵。”她遲半拍綻出一個同樣略顯訝異的笑意，做出回應的同時，也將右手微微抬起。
    被稱呼為利夏子爵的年輕男性笑了笑，執起她的手輕吻了一下，卻沒有立時放下去。
    “何必這樣生疏呢？”他似真似假地輕聲抱怨了一句。
    “您就像之前那樣，叫我班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