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森滅於血雨之後，原屬十二王族的職責就已經在實質上被分配給了十二世家，僅從這點而言，德蘭和十二世家的關係其實就類似於達伊洛和埃爾維斯家族的關係，他們隻是被德蘭雇來協助管理的純粹的雇員而已，德蘭既不需要，也不會跟他們生出什麼感情，”倫澤看了一眼傑納，語氣不變地解釋道，“更替任一世家確實會帶來短時的混亂，也會讓餘下的世家在一定的時間內承受更大的壓力，但這又不是什麼致命的問題，隻看德蘭覺得有沒有必要而已，就比如今天這次，德蘭就覺得沒有必要，不僅是因為特維希爾根本就達不成那個他們原本以為能達成的目的，也是因為十二王族正在陸續輪轉重臨。”
    傑納無聲地歎了口氣，果然王族的重臨才是最重要的那個原因。
    “這並非是因為德蘭受到了特維希爾的威脅，而是因為即便把特維希爾全族捆在一起，也比不上時之王的兩名半身重要性，”倫澤多解釋了一句，“也就是說，院長閣下認為沒有必要為了懲處現在的特維希爾家族，導致羅諾普斯的歸位後延甚至是中斷，隻是這樣而已。”
    傑納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明白了。
    “隻要後續羅諾普斯能夠完態歸位，至尊甄選無論成敗也已完成之後，他想怎麼處理特維希爾家族都可以，”他說，“哪怕以最極端的情況來說，他把特維希爾全族都屠了個幹淨，等同於殺死了世界範圍內絕大多數的時空魔法師，其實也一樣不怎麼要緊，單就所有的權柄來說，他完全可以通過將晶石還原成魔力並且植入的方式造出一批新的時空魔法師出來，雖然這些被製造出來的魔法師可以預見地無法長命，會需要他在最開始的二三十年內頻繁地看顧，但一旦這些魔法師生下了後代，並且這些後代在時之王的教導下成長起來，就意味著新的時之世家就此步上了正軌。他甚至不需要考慮沒有人願意接受植入的問題，隻要他願意宣布和證明自己確實有這個能力，那就多得是出身魔法家族卻沒有魔力、以及更多的迫切需要力量和權力的人前仆後繼地向西恩特湧來，就算他提前說明了這種植入會造成的問題，也不會改變這樣的情景，而且二三十年對德蘭的生命長度而言，也根本算不上是問題。”
    傑納短暫地未作應答，因為倫澤口中的假設，正是已經在他身上發生過了的事情，這讓他不得不有些膽戰心驚，不確定倫澤隻是因為確實存在這樣的方式而提起，還是意有所指，旁敲側擊。
    ……隻能說倫澤確實知道這樣的方式，也知道以這種方式提升上去的魔法師所要麵臨的最終的情境，傑納在心下緩緩地鬆了口氣，隻能慶幸於自己當時選取的晶石本身就很接近自己先前的構成，額外加入的光和暗都足夠隱蔽，自己的魔光雖然因為構成的改變和光魔法的侵蝕變了顏色，也終究能以調整的代價和他與這一代的繼承人同輩為由搪塞過去。
    倫澤也注意到了傑納突兀的靜默，偏頭看他一眼，以為他是被那種最極端的情況嚇到，便轉而改口安撫道：
    “當然，最極端的情況也隻是說說，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見得想用，畢竟步驟繁瑣後續需要時時關注不說，直接清空一個世家所造成的空檔也是不可小視的。就今天來看，隻要特維希爾後續不再有類似的多餘的舉動，大概率還是能原樣維持下去的。”
    傑納緩慢地點了點頭，同時也知道為什麼年代最久遠的拉比德和杜德絲兩族會覺得現今的特維希爾不太聰明了，因為特維希爾家族此前的種種舉動，本質上就是在邀請德蘭以最極端的方式去處理。
    如果家主能離開雲端之城參與今晚的會議，想必她的表情也會跟當時的拉比德和杜德絲差之不多……傑納歎了口氣，明白這已經是久未更替的世家們所共有的默契了。
    雖然其他世家依然會盡可能地想要延後王族們歸位的期限，但德蘭對此事卻基本是持放任態度，因為就算能夠進行一定的後延，歸位的進程也並非是人力可以阻擋的，真正要提防的隻有黑噬，因為隻有他們會對王族半身們下死手，力求毀掉所有王族的歸位可能。
    想到這裏，傑納又愣了愣，轉而再問倫澤。
    “黑噬想要將特維希爾小姐擄離西恩特，最終所為的應該還是取她性命吧？雖然她是記憶的那一半，但本體的那一半應該還未降生，一旦她死去，即便後續有本體出世，也依然失去了歸位的可能，可既然是這樣，他們為什麼不在控製著馬車的時候就動手？”
    倫澤短暫地笑了笑。
    “兩個理由，”他說，“其一是，德蘭的王族，即便還是半身也不是那麼好殺的，在西恩特的時候尤是。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她用出了時錮之域，如果沒辦法用還好，一旦能用，單是這一個領域，就得出動一位一階的時間魔法師才稱得上是保險，可一旦真的有所擅相近的一階魔法師靠近，不必說是院長閣下，就是半身本人，也是必然會察覺到的，一旦他們開始警惕了，那就更沒有什麼得手的希望了。”
    傑納緩慢地點了點頭。
    “其二是，比起花費極大代價當場擊殺一名半身，破壞單一一次歸位，但凡有可能，黑噬都更傾向於徹底毀掉十二王族的王位，一勞永逸。”倫澤緩聲解釋說。
    “毀掉王位？”傑納一時莫名。
    倫澤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你應該很清楚的，”他說，“至尊之位，原本就是被西庭伯爵毀掉了的第十三位王族的王位。”
    傑納悚然一驚。
    “當然這個王位並沒有毀在【吞噬】的手裏，它隻是被打碎了，自此流轉在西庭伯爵所有後代的血脈裏，還有機會重新恢複成原本的、完整的權柄，但哪怕隻是這種不徹底的損毀，對德蘭造成的傷害也已經足夠巨大了，巨大到德蘭直接失去了光魔法的能力以及相關的感知，巨大到七千年前，王朝時期的王和王族們都無力阻止那場毀滅幻森的血雨。”倫澤搖了搖頭道，“如果是毀在【吞噬】手中，那恐怕就不僅僅是失去權柄這樣簡單了，世界甚至都會因此出現一定的變化，並且必然是往不好的方向變化。”
    所謂“王位”隻是一種抽象的表達，它並不是具體的地位，也不是確切的物品，它更像是在指一種存在一種秩序，十二王族隻是對應秩序在德蘭的力量作用下的具象化，“王位”是他們力量的來源，也是他們的本質。
    “黑噬……不，應該是【吞噬】，能夠借助王族或者王族半身來做到這樣的事情嗎？”傑納壓著嗓子問詢。
    “還不好說，因為他們顯然還沒有成功過，”倫澤向著傑納笑笑，“但他們必然是不會放棄這種嚐試的——隻要有機會的話。”
    什麼樣的東西，會違逆世界本身的秩序？什麼樣的東西，能違逆世界本身的秩序？
    罹辰的領域裏，院長閣下曾留下過這樣的問題。
    “這件事就不用你去操心了，”倫澤聲音輕緩地道，“畢竟像特維希爾家族這樣的……從來都是少數。”
    傑納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隻覺得他現在對特維希爾家族的印象真是已經差到不能再差了。
    不過經了今晚的會議之後，收到消息的其他世家，想必很快也會如此吧？他略帶嘲意地想著，覺得這恐怕也是院長閣下會舉行這樣一個會議的重要原因，同時也算是對剩下的已經有了王族降生、或是將有王族降生的那些世家的一次敲打，德蘭並非不知道他們的想法，而他們自以為的“威脅”，也從一開始就威脅不到他。
    “那麼現在……就隻需要等羅諾普斯的本體【流逝】在特維希爾家族出世了吧？”傑納歎了口氣說，“之後囚禁也好更替也好甚至更極端的做法，都取決於院長閣下。”
    “是這樣的，”倫澤平靜地答，“不過在我看來，隻要後續沒有更惡劣的影響造成，另選族長基本就是極限了，甚至都不一定需要等到本體出世，畢竟會在會議上公開他們的目的，本就是因為有這方麵的意圖，所以才提前告知眾家吧——也多虧他們自作聰明地帶著特維希爾小姐前來林域，不然這件事本可以更隱蔽、更自然地進行，也不會在其他世家麵前公開挑明。”
    傑納聞言挑了挑眉毛，問：
    “達伊洛的族長，或者說是院長閣下能控製各家族長的換代嗎？”
    “當然不能，”倫澤笑了笑道，“但一旦達伊洛像這樣將某一族的過錯公之於眾，就已經是對己身態度的一種展現了，一般情況下被這樣點名了的世家，都會在不長的一段時間後主動把在任的族長連帶著長老親信一起換掉，當然偶爾也會有少部分不識趣的，但就算當時的達伊洛族長並不是德蘭之王，在此後降生的德蘭之王，也有足夠長的生命去注視或者更替那個世家。”
    傑納有短時的無話，稱之為執著也好，說是記仇，好像也區別不大。
    隨著距離通往節點的岔路越來越近，隊伍的行進速度也隨之慢了下來，倫澤卻像是在這個時候想到了什麼，多少突兀地笑了一下，見傑納目光轉來，他才搖了搖頭道：
    “隻是想起之前無意聽到過的一個說法。”他說。
    “什麼說法？”傑納隨口問話。
    “世上幾乎所有的魔法師都認為世家才是血統論最極端的支持者，”他輕聲道，“但在我看來，真正支撐著世家體係的德蘭家族，才是血統論最堅定的反對者。”
    傑納聽得一怔，他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德蘭根本不會在乎為他們所用者的出身和血統，”倫澤注視著他的眼睛說道，“而且在人類和異血看來需要通過血統才能獲得的東西，他們本就能做到隨手分發。正是因為如此，世家的初代族長們才會既有乞丐，又有貴族，同樣因為如此，即便當時的世家是往日的戰友的後嗣，拉拉爾更替起來，也不會遲疑哪怕一下。”
    說完這些之後，他伸手在傑納的肩上拍了拍。
    “幫助家主處理好這邊的事情之後，就盡快啟程去普林賽斯吧，尤其別忘了那個問題——對於現在的世家而言，那才是最重要的啊。”
    那個需要向特定的存在詢問的問題？傑納回過神來，鄭重應下。
    倫澤向著他笑了一下，旋即策馬，朝著節點的方向離去了。
    身後的馬蹄聲重新響起，克洛蒂婭也脫出原先的隊伍走到了離傑納不遠的地方，傑納一扯馬韁，拐回了通往城庭的方向。
    馬匹小跑帶來的顛簸裏，傑納忽然就明白了倫澤為什麼要和他們同路，以及剛剛為什麼會說那一通關於血統論和反血統論的話。
    這讓他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
    他的立場並不需要靠達伊洛施壓城庭去挽救那樁早晚解除的婚約來維係，也不需要他專門陳明背叛後可能的下場來恐嚇。
    早在拔出【罪心】的那一刻，他的立場就已經不在依達法拉，甚至不在世家。
    其實傑納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態是怎麼轉換得這樣順利的，或許有【罪心】的影響，又或許即便沒有今晚的會議，自己對於那一邊，也一樣早就失望了吧。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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