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納幾乎把雙手十指楔進了桌麵，才把自己撐在了椅子上，而不是直接掉下去。
    他愕然地將目光轉向了議桌斜對麵，坐在母親身邊的女孩那裏，霧氣中映出的強光持續照亮了昏晦的廳殿，讓他得以看清那個女孩仍舊捧著手中的茶杯輕輕垂著眼睛，也不知是純粹無聊還是想要從中汲取些暖意，但總之，她未對議桌正中的映像和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做任何額外的反應。
    反而是她的父母，文森特的神情局促並僵硬著，而他那出身北境的妻子則是略顯不安地垂下了眼睛。
    他們顯然知情。
    那個女孩稱院長閣下為“王”，而非人類私下裏會稱呼的“德蘭之王”就已經是證明，她並非人類，而是隨同德蘭之王輪轉臨世的十二王族之一。
    黃昏王朝末代之王洛玻雅·德蘭治下，第七王族時之王羅諾普斯。
    傑納無言地閉了閉眼睛。
    末代的時之王是男性，作為兩位半身中與王族性別不同的那一位，她理當是時之王的“記憶”。
    這下就說得通了，為什麼文森特夫婦會帶著如此年幼的她訪問學院，以及前夜事情結束時，倫澤曾說恐怕無法對特維希爾家族做出預計的處理，甚至於她會被追尋被劫持，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生為王族半身的原因。
    他甚至都能猜到對麵那些特維希爾們的想法——隻要院長閣下放棄對“梵”的血係追究處理，執掌著特維希爾家族的他們，就會在促成時之王完態歸位一事上不遺餘力，反之就會像現在的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蘭德家族一樣，將兩位半身徹底藏匿。
    被領來學院的女兒，這位時之王的“記憶”，就是他們向德蘭家族展現出的“誠意”。
    他們顯然清楚，對於年紀尚輕，身邊還無太多助力的院長閣下而言，唯有這樣的舉動，才具備足夠的威脅性。
    傑納隻覺得喉嚨像是被什麼人捏住了，既有憤怒，也有驚異，甚至還有某種難以述說卻確切鮮明的強烈悲意。
    捧著茶杯的女孩仍舊安靜地垂著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傑納才慢慢地坐直了身體，隨之放鬆了手上的力氣，他左手邊的院長閣下和倫澤對此都無意外的神情，顯然是早已知情，尤其是院長閣下，他微微抬著頭望著重歸深黯的霧氣裏映出的祭的身影，神情上看不出任何可能的悲喜。
    丹娜看似語帶譏諷地質疑著達伊洛家族的用心，但如果知曉她的世家身份和後續作為的話便不難看出，這隻是最基本也最沒有水平的離間而已，楠焱祭看起來似乎想要反駁，但最終也隻是靜默在黑暗裏。
    何其相似……傑納遙遙地注視著浮動的晦暗的霧氣，想起幾個月前德托拉溫室裏的那場混亂，其用意也是同一。
    對於絕對忠誠於德蘭之王的王族們，一麵大肆利用一麵隱其蹤跡，在物盡其用的情況下盡可能地遏製他們的歸位；對於有可能幫助德蘭之王重建王庭的至尊繼承人們，則是盡其所能地勸誡引誘，令其與監督者離心，確保即便有哪位繼承人得登神壇，也仍舊會站在人類一邊，而不是德蘭那裏。
    所謂的世家……正是這樣的集群，西庭伯爵的失信萬載延續，至今不息。
    昏晦中的焰色靜靜倒映霧氣光影。
    王族半身的反駁最終成為了破壞僵持的重要稻草，而在外力的打斷下，祭也暫時止住了思緒，轉而保護著女孩往遠離丹娜的地方退去。
    不過這也算是證明了，至少在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女孩的真實身份，會冒著風險前來找尋，隻是出於對弱於己身者近乎下意識的庇護，以及作為世家成員，對可能產生的後果的敏銳知覺而已。
    這才是世家成員應有的作為……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麼院長閣下會希望能由祭來做第三任至尊了。
    她擔得起世家之名。
    
    女孩的選擇和祭並不掩飾的提防讓丹娜短暫地放棄了阻攔，她靜靜地立在原地，直至三人的身影緩慢地隱入深林，隻遠遠地傳來幾句交談的聲音。
    而後她抬起手來，遙遙朝向三人離去之地。
    時滯領域刹那鋪及，原本極遠的距離在風魔法的距離下近乎是瞬息就拉到了極盡，時滯崩散之前，她沒忘記緊貼著祭施放了一個風壁。
    領域破碎，瞬時風起。
    三個孩子一下便被近距離的狂暴風魔法掀飛出去，其中離得最遠年紀也最大的那個男孩摔得最輕，他幾乎在落地的同時就一個翻滾起身便要跑向祭，可終究快不過丹娜的刀鋒抵上她的脖頸。
    “現在您明白了嗎，繼承人小姐？”丹娜居高臨下地冷笑著宣泄惡意，“並不是誰都像你一樣，即使知道他最終要取自己性命，還是繼續堅定不移地站在他那裏。”
    這個“他”是指誰，不言而喻。
    眼見丹娜沒有絲毫遲疑地就要將短匕橫抹過去，議桌旁的人們頓時有了或驚異或憤怒的低語，畢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在那晚之後再見過楠焱祭或是聽到過她的消息，然而就在下一瞬，沒人看清發生了什麼事，但先前還躺在地上，被短匕抵著脖子的繼承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嗡嗡作響的低語聲立時寂靜。
    丹娜對此高度警惕，立時又是一堵風牆拉開了自己與先前地點的距離，以防止可能的援兵或者偷襲。
    然而深林中無聲無息。
    瞬間消失的不隻有楠焱祭，還有那個跟著她一道找過來的男孩，傑納已經知道他屬於以古董商發家的韋蘭商會，名為伊裏亞·巴利安，不過據本人交代這不是真名，他從小到大在很多個地方都生活過，每次被轉手的時候都會換新的身份和姓名，現在這個名字隻是他在韋蘭商會的所屬國被記錄的姓名，至於真名，那時候他太小了，早就已經記不清。
    不過如今看來，他會被身為繼承人的祭攜帶或說看守，還有原本的目的是王族半身來看，他是一名覺醒者的概率不低……這件事梵布拉德爾小姐應該很輕鬆就能知道，但因為牽涉到王族半身，所以特地被從記錄中抹去了？傑納不是太確定地猜測道。
    找尋無果的丹娜似乎因為女孩留在原地而略略鬆了口氣，不過在座的人也都能看出女孩蜷縮著的地方並非是先前她被風壁掀飛出去之後摔倒的地方，這意味著並不是楠焱祭和那個男孩迅速地脫了身，而是丹娜自身出了一定的問題。
    “……時錮之域。”搖曳的火光裏，傑納聽到議桌對麵有人輕聲解釋了一句。
    霧氣中的丹娜熄滅了火光，藏起了短匕，抱起已經失去意識的女孩，再度走入昏晦一片的深林。
    又一麵黑紗直直墜入池水，上首的卡戎冷漠地宣告著丹娜意圖傷害繼承人證據確鑿。
    輕微的聲響裏，傑納意識到是自己右手邊的桌麵被輕輕地敲了敲。
    從剛才就一直表情都不是太好的阿德琳娜等傑納轉來，才用口型無聲地確認道：
    “王族？”
    傑納點了點頭，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長久的靜默後，阿德琳娜深深地吸了口氣。
    即便她不知道特維希爾家族的舊事，也知道輪轉臨世的王族中“記憶”的一方大都會因為重歸完態而死掉，在這個前提下還帶著年幼的她來西恩特來德蘭之王的知覺所及，怎麼想都不會是為了她好。
    短暫的間隔和幾句交談之後，上首的卡戎再度操縱一隻較大但虛幻了一些的氣泡落向了池水，從中散出的光影再度與浮動的霧氣融為一體，卻不再是先前幾次那樣昏晦的夜間深林。
    入目是托夫裏斯通往林域的那段廊道。
    沿著這段廊道走到盡頭之後會轉過一周，轉完之後就會踏入作為節點的那座涼亭。
    丹娜抱著女孩穿過廊道重新踏入林域，女孩依舊意識不清，但這次似乎隻是在睡覺。
    用作車夫們的休息點的那座陳舊二層小樓旁邊暫時還沒有那輛六輪馬車的影子，但也已經有了幾人等在那附近，傑納在其中看見了楠焱祭和議桌對麵那位拉比德家族的年輕女性，隔了稍遠一點還站著凱羅萊雅·蘭希和一個傑納曾經說過幾句話的同年級白院生，不過隻有祭跟那個拉比德有在說話，但兩人用的都是東域語，至少傑納是聽不懂詳細。旁邊的凱羅萊雅有向她們的方向不太明顯地瞟過幾眼，似乎是猜到那位年輕女性應該也是某個世家的成員，那位白院學生則應該是不認識祭，全程都發呆一樣望著被林梢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黃昏天空。而丹娜在當時似乎並沒有認出來祭和那位年輕的女性，應該是因為她主要負責照顧女孩所以大多呆在特維希爾的別邸沒去過浮空陣，認不出其他家族的高位者也算合理。
    幾乎是丹娜剛剛站穩，那輛馬車就從小樓的另一邊轉了過來，凱羅萊雅和那名白院學生先行登車，而祭則留了點時間同那個拉比德互相行禮告別，如果丹娜在這個時候有留意，應該也會多少意識到在這種隨意的環境裏遵從這樣禮節的兩人不會是普通背景，但顯然她當時有點心煩意亂，跟在祭後麵上了車後挑了個靠近車門的地方坐定。片刻之後季拉·可芙登上了馬車，她的容貌和漆黑的喪服引得丹娜和那位白院學生有過短時的注意，最後是馬車駛離之前，兩個黑院學生才匆忙地跑來了這裏。
    從阿德琳娜的表情來看她是認識這兩個人的，但對他們的實力大概沒什麼信心……傑納略感好笑地收回視線，知道當夜波及的所有人，都已經在馬車上聚齊。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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