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三百九十章:水中月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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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裹著鬥篷蜷縮在馬車座椅上睡著的少女被馬車刹停帶來的晃動一下驚醒了。
    她有些茫然地撐起身體,揉了揉視線一片模糊的眼睛,眯了許久的眼睛確認在天光已明的當下自己不太可能再度看清後,摸索著走到馬車門口,將不知為何破損了一部分的車門推開一道不窄不寬,正好容她進出的縫隙。
    “姐姐?”辨別駕車人後她略略地有了些訝異,“怎麼是你在駕車?我們的仆役呢?”
    “已經死了。”溫特妮絲的語氣稱不上善意,之前為了出行隱蔽,會駕車的隻帶了那樣一個而已。
    她其實也不會駕車,不過獸王的氣息用來控製同為魔物的鹿們很是適用,想要他們轉向加速或是減速,隻需要在不同的方向釋出自己的氣息就行。
    “死了?”少女當下更加訝異。
    “就在你睡下後不久,那個人就找到了這裏,”溫特妮絲聲音沉凝地回應,“那壺灰燼作為報酬,已經交付到了他手裏。”
    扶著門框的少女聞言靜了靜,然後摸索著在溫特妮絲身邊坐了下去。
    “……他果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擺脫輕易。”
    為她們拉車的鹿的速度和溫特妮絲的感知能力,再沒有人比她更明晰。
    溫特妮絲用鼻子冷冷地笑了一聲。
    “能被雪蛇家的下任當主看上,自然不會隻有他表現在外的那些東西,嗬,若非她亟待一場重要到讓特利特全族都無法忽視不能拒絕的聯姻,或許那小子才更對她口味也說不定。”
    少女默默地將臉貼到姐姐的肩頭,片刻後才像是想起來了一般問了一句:
    “我們現在到了哪?為什麼要停在這裏?”
    “剛進霜徑,”溫特妮絲的眉頭微微蹙起,“這個時節這個時間,不該有這樣重的霧氣。”
    越過作為西恩特邊境的河川之後,如果直直向北,很快便會進入一片一年中半載生機不存半載車馬難行的苔原,如想返回北境便須繞行,或走東方洛格萊特一線,途經數個地未必廣人肯定稀的國家之後便可直入阿洛瑪貝爾;或轉向西,一頭紮進蔓延的寒林和峽穀,其後再或北或東,或縱或橫地穿過伊瑟婓雪原,回歸阿洛瑪貝爾的領地。
    對普通的人類而言,若想從西恩特北上去阿洛瑪貝爾,首選自然是東行,不僅因為阿洛瑪貝爾本身就在伊瑟婓雪原以東延伸到北方冰嶺腳下的一片狹長區域,也因為這一路上雖不比南部繁華但終究有人往來聚居便於補給,但對急於返回北境範圍的她們兩個則不然,有人有勢力就意味著她們會被注意,意味著驚動那裏必然外駐著的世家族裔,在失去凶獸庇護的如今,如果真有哪個世家認真地打起了她們的主意,她們在阿洛瑪貝爾以外的地方很難求援很難支應。
    這也是為什麼她們會選擇親至西恩特接觸繼承人,而非轉托臨近世家解釋商議的原因之一——北境的兩大世家中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未參與那場雨霧節,未能分得凶獸的遺骸,在得知其他世家的收獲後,很難不生貪欲,而世居冰嶺的第九冰之世家艾瑟斯家族雖然分到了,但就是她們這樣的獸王也清楚這任新上的冰之世家與真正位居世家核心、承擔著監督者之職還擁有著德蘭之王的愈之世家基本沒有交集。
    對她們而言,眼下最要緊的便是脫離世家的視線,無論是拉菲格和艾瑟斯可能的探查攔截還是達伊洛和依達法拉有可能的追擊,最佳的選項自然是西行,西方一路雖不致中部那樣荒涼,但也少有人類能夠觸及,無論北境還是向西的蘭沼周邊幾個國家,對這一路上所要經過的地區,都基本隻能做到名義上的統領,縱是世家,也不可能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貿然深入地形複雜幾無人跡的這裏,雖然西行的代價是之後還要整個穿過水之世家所在的伊瑟婓,但伊瑟婓隻會比苔原更加荒涼曠闊,在他們沒有提前獲知自己即將途經的情況下,隻要小心避過作為居地的冰湖,她們便是直接化為原身飛回阿洛瑪貝爾,也很難被追及。
    而她們現在所在的霜徑,正是寒林之內的一道深穀,相較直接穿越林地,這之中的車馬更易行進,穀中的暗河讓這裏常年保持著不同於外部的低溫和濕潤,除開夏季外,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候地麵都始終積有一層白霜,因此得名霜徑。
    正如溫特妮絲所說,深秋霜霧多生晨間,而她們跑過這麼久的時間之後離正午已經不遠,就算霜徑因為過於濕潤仍有霧氣積存,也不該像是她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濃稠到像是熬煮整夜的濃湯,厚重到像是層疊的白色紗裙。
    換是平常,這樣厚重的霧氣再加上白天,溫特妮絲大概會放棄前行,就地布置結界休息等待霧散或是夜幕降臨,但眼下這霧氣濃厚得不是太正常,加之她們急需遠離世家任何可能的視線,當下便決定要硬闖過去。
    隻是……溫特妮絲的目光略略沉凝,在妹妹暫時無法使用魔力,馬車上還需要人保護短時間內不會醒來的母親的情況下,由自己去抽身探路,怎麼想都是不穩妥的行徑,沉默片刻後她忽然反手一甩,空氣裏驟起風鳴,就仿佛有長鞭自她指尖延伸而出,無影無形。
    隨著這道響亮的鞭響,車架下方的某個角落裏響起一聲短促的哀鳴,一個披覆著蒼白盔甲身形佝僂的仆役掙動幾下之後,艱難地拾起了脫手於地的長槍,借著武器長柄重新站穩身形後,它才頗顯遲鈍地回身,用空洞蒼白的眼睛茫然而愚鈍地回望背後車架上的女主人,隔過一層如紗霧氣,年輕女人的麵容美麗但如凝霜冰,直至溫特妮絲的眉頭高高揚起,抬手就要再度甩出一鞭的時候,仆役才後知後覺地瑟縮了一下,端起手中的長槍,顫顫巍巍地走入了前方濃稠的霧氣。
    溫特妮絲散去指尖凝成長鞭的靈,打量一圈那些自馬車停下後就從車底鑽出拱衛周遭的仆役們,確定沒有半途減員後,才重新靠住了車架上的座椅。
    長久的、連鳥雀蟲蟻都無聲息的靜寂裏,即使是一直靠在她身上休息的少女也漸漸感覺到了些許的不對勁,溫特妮絲皺著眉頭從獵裝口袋裏掏出懷表來看,才發現因為先前下過水,雕飾精美的小巧懷表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她麵無表情地扣上表蓋,手腕再度在半空中揚起,隨著一聲沉重的落地聲響,又一名仆役在提醒之後才意識到了該去做什麼事情,這名仆役沒有先前那位遍身盔甲一般的皮,它赤著戴鐐銬的雙腳,穿一件破爛麻布製成的粗陋長衣,它手中握有一道手腕粗細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則是隻皮毛蒼白,瘦骨嶙峋卻異常高大的蒼白獵犬,在它蹣跚邁步走入霧氣的時候,獵犬的步伐無聲迅疾。
    這一次車架上的兩名月鷲都對濃霧之後的聲音多少留心,然而除了仆役踩著枯葉摸索遠去的聲響外,林中再無其他動靜,踩踏聲一路遠去,期間沒出現任何問題,溫特妮絲皺著的眉頭略略舒緩下來,向著濃重的霧氣遙遙一點,就要通過控製靈的方式將那名仆役拉回這裏,霧氣之後連接著獵犬頸項的鐵鏈嘩嘩作響,仆役已然收緊鐵索控製獵犬轉身回去,然而似乎是失去獨立意識的仆役手中早無輕重之別,硬拽一下引得獵犬發出一聲空洞而沙啞的哀叫,旋即一切沉寂。
    翻湧的濃霧之後似乎再度回歸了曾有的平靜,獵犬頸項上鐵鏈的聲音,仆役踩踏過落葉的聲音,都在那一聲哀叫之後,再無半點痕跡。
    溫特妮絲一下從車架上站起,目光一轉便落到了站在最前方的一名仆役身上,它也是此次帶來的所有仆役中最為高大的一名,身覆並非皮肉結成的鎧甲之外,還持著一麵望之重量不輕的塔盾,弧形的盾麵上還有已經在風銷雨蝕下模糊不清的彎月紋形。
    在溫特妮絲站起的同時,這名披掛重甲的仆役就已無聲地將目光投注過來,在對上溫特妮絲的目光之後,便用雙手將塔盾舉於身前,緩慢但堅定地向著霧氣深處行去。
    仍舊側身坐在車架上的少女望著它遠去的背影,神情難說是怔然還是惋惜。
    而安靜立於車架上的溫特妮絲神情分毫未變,雖然仆役易得,在轉變後仍能留有一定本能般的章法的仆役難尋,但月鷲家族作為數個異血家族的血脈源頭,就從沒缺少過仆役,即便是這種特殊的仆役,也能在龐大的仆役集群中揀選二一,不過即便如此溫特妮絲也沒有大意,她將自己的靈覺借著地麵的霜冰跟在仆役身後一路鋪展出去,草葉下凍僵的蟲蟻,更深處泥土裏冬眠的蛇鼠,斑斑點點,如若群星般展開在她的感知裏,就仿佛那名持盾的仆役披覆著群星前行。
    她微微眯起眼睛,凝神計算著距離,幾十步開外,逐漸接近先前獵犬哀鳴的地域,感知不斷拓展,卻未尋見任何痕跡。
    正在她心疑的時候,仆役下一步邁出,鎧甲相擊的聲音連帶踏碎落葉的聲音,突兀地全無蹤跡,而在溫特妮絲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的靈覺猛然一空,毫無征兆地觸及了一條界限一般的東西,界限之內沒有落葉沒有蟲蟻,沒有聲音,沒有仆役。
    溫特妮絲猛地將鋪展的感知收了回來,神情昏晦不明地望向霧氣深重的不可見之地,她沒能在瞬息之間確認那是什麼東西,但那種界限之內一切改變的樣子,實在很像是她們這樣的獸王會有的領域。
    之前從未聽說過霜徑附近有獸王存在,這裏離伊瑟婓和西恩特都太近了……並且就剛才的那一點接觸來看,沒有任何熟悉的魔物氣息。
    她自小在阿洛瑪貝爾長大,更是被位居凶獸的安塔西長久撫育,還在世的凶獸她不敢說個個都見過,但把他們的後裔見個遍沒有任何問題,隻要麵前的那個東西跟任何一族有一點的相似性,她都理當能在第一時間確認對方來曆。
    “……怎麼了?”覺察到姐姐的神情變化,少女微微揚起臉來,麵含憂色地問詢,溫特妮絲靜了一下,終究準備開口告訴她她們又損失了一名仆役,然而第一個詞的第一個音節還未出口,一道巨大的陰影倏忽砸穿霧氣,劇烈的風聲在耳邊炸響的同時,一道沉悶的重響也已在身後響起,兩人立時回頭去看,就見馬車門邊那鑲銀嵌黑曜石裝飾的精美壁板之上,八支正在緩慢蒸發的水槍已將身披重鎧的仆役懸空釘在了那裏,黑紅半凝的血液從被洞穿的額頭、咽喉,雙肩、雙手以及雙膝處向下滴瀝。
    溫特妮絲光潔白皙的麵龐與頸側上,細長白羽一瞬炸起,右手猛甩一記攪起大片濃稠的霧氣,月色在無盡的迷霧之中突兀降臨,月鷲的領域霎時鋪及!
    在不作任何遮掩的情況下展開獸王的領域,那些密布穀地的濃霧就如同被陽光驅逐的陰雲一般迅速蒸騰消弭,遠處陳年堆積的落葉逐一分明,卻在某一刻突然變得平滑如鏡。
    是的,無波無瀾,平滑如鏡,地麵不再有任何泥土與枯枝敗葉的痕跡,隻有突兀呈現的深潭,靜謐而安寧。
    馬車的前方,是一片曠闊如海的湖域。
    “湖……”便是坐在車架上的少女,也為眼前景象微微驚異。
    霜徑之內唯有的水係便是那條大多數時候不可見的暗河,此外從未有過湖泊,遑論這樣廣大的湖域。
    溫特妮絲將自己的手指和無形的長鞭捏得咯吱作響,她完全確定這不是自然生成的東西,真正的湖域怎會不具現於靈覺,怎會在仆役落水時沒發出半點動靜?
    她頂著那輪仿佛低懸在她頭頂的白月,再度將凝靈的長鞭高高揚起,月色遍布的領域內,長鞭不再無影無形,而是有淡淡的銀輝流淌其上,時時粼動,有如靈魂在命運長河上泛起漣漪。
    然而不及她一鞭落下,高懸頭上的月影瞬時分崩離析,領域破碎下髒腑巨震的溫特妮絲根本來不及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隻能吃力地抬頭,在月影閃爍幻滅的間隙裏,見證千萬抹藍色翩然降臨。
    溫特妮絲強行扼住行將震蕩甚至局部破碎的靈,從滿地霜冰中揚起近百支銳利的冰矢直直向上方迎去,而藍影的降臨攜帶著葉麵滑落的露珠,攜帶著初春仲秋降下的零星細雨,在破碎月光的映照下如同水晶穿就的珠幕,亦如萬道刀光連結的群星般輕盈地散落及地,所有的冰矢冰槍,月光破碎後無法目視的鞭梢暗箭,連帶著遲了一步未能及時在頭頂合攏的結界,都在與這些雨絲輕輕觸及的同時,轟然碎做塵齏!
    連番的反噬之下,溫特妮絲終究無法再強行聚攏己身已遭重撼的靈,一口血不受控製地噴出的同時,眼前昏黑地滾落於地,可她麵對著的已不再是有無數生靈隱匿的深秋林域,而是一片無波無瀾的深潭水域!
    這片無聲無息擴張的深潭才是她遭受重擊的真正原因!湖水無波無瀾,生生碾碎了她的領域!
    這是怎樣的差距……溫特妮絲晦暗的視野裏,鮮紅的血液、那足以將無關的血裔汙染成仆役的獸王的血液不間斷地落入如鏡的水麵,卻沒染紅方寸毫厘,沒蕩起絲縷漣漪。
    透過鏡麵般的水域,她看得見自己頭頂有萬千晶瑩如同雨落連番降臨,可她隻是怔怔地望著,仿佛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姐姐!!!”
    尖銳、絕望而淒厲的叫喊聲猛地響起,溫特妮絲忽覺背上一沉,覆上了柔軟且溫熱的顫意,一瞬的震驚之後,她不知怎麼強行提聚起了僅存的一點維持清醒的力氣,一記向後的肘擊之後,用身體將吃痛之下氣力不繼的妹妹掀翻後籠罩於地,晶瑩雨幕也於此時散落、降臨,於深潭水麵,蕩起大片大片的漣漪。
    所有的靈,所有的血,感知內一切可以流動的東西,都在龐然的重壓之下,四散逃逸!
    死死護住不住掙紮的妹妹,溫特妮絲已然滯澀的感官中,清晰地聞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苦笑一下,合上了眼睛。
    或許……早在曾祖母隕落的時候,就該有所預計。
    
    “鐺!”
    一道足以震碎髒腑的聲音轟然炸響,仿若鍾鳴!
    昏晦裏,一道在巨力之下氣息不順的聲音竭力詞句分明:
    “——我們無意與德蘭對抗,水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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