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走在石纈塊根表皮下的窄刃小刀不由得停了停。
    “您想知道什麼？”格雷垂著眼睛，聲音很低。
    “很多，”傑納一麵說著一麵拉過一托盤還未處理過的花朵，動手將花萼剝離。
    “比如你是因為什麼參與的這場巡獵。”
    格雷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望著傑納的側臉，緩緩地眨了下眼睛。
    在他看來這是最不需要問的問題，營地內所有的獵人聚集在此，所為的都是相同的目的，即蒼月會許諾給他們的利益。或許在不同背景不同派係的人看來，這些利益並非是統一的東西，但出發點終歸同一。
    “詳細一點，”傑納忙著處理手中的花朵，視線未有半分挪移，“詳細到你究竟會獲得什麼東西，詳細到你需要這份報酬的原因，詳細到你是如何知曉這次追獵，是有人招攬，還是從哪裏得到了風信。”
    格雷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最終聲音低啞地應。
    “追獵結束後，我會得到一份雪狼的凝集，”他趕在傑納轉頭來看之前趕忙補充一句，“絕不會是來源於西恩特的狼群！應該是蒼月會、是阿爾特家族舊年的累積。”
    傑納神色不變地點了點頭，他也認為月鷲姐妹應該不會隻為了一份報酬而對西恩特的狼群出手，尤其是在有德蘭之王在位的現今。
    “至於原因……”格雷嘴裏發苦地笑了笑，“之前我說過，艾隆是我父親最後的部下。”
    傑納未作打斷，一麵處理一麵安靜地聽。
    “我們家族沿襲著狼的血係，雖然隔過這樣久的歲月之後，絕大部分成員都和普通人類無異，但家裏還傳承著一份凝集，每當上一任化用者死去之後，凝集就被回收轉給下一位家族成員化用，以此維持血脈中狼的特異。”
    祭也在處理那些吸滿汁液的塊根的同時豎起耳朵去聽，聽到回收凝集的時候想起的卻是阿爾特家族的剩餘，安塔西在雨霧節時死在了世家手裏，她的遺骸和所有可獲得的凝集早被參與獵魔的幾家瓜分完畢，不管被影化影響後的凝集還有沒有利用價值，都不可能再流回安塔西後裔們的手裏。也就是說除了凶獸隕落本身對整支血脈產生的影響之外，大量凝集的遺失也會是相當致命的打擊，最差的情況就是阿爾特家族手中沒有其他閑置的獸王凝集，此後阿爾特家族的獸王數量至多三個空餘。
    “大概是我祖父晚年的時候，阿洛瑪貝爾的西邊境開始屢遭黑噬滋擾，”格雷低聲講述，“而我們家族就世代駐守在那裏。”
    如果以異血和強大的魔法師的壽命在非戰爭亂世普遍超過普通人類來推算，那應該是百餘年前的事情，甚至，是黑噬預備出手抓捕安塔西的前夕的可能性也不低……傑納用餘光瞟了眼格雷，猜他對當年事情和月鷲家族的聯係應該不太明晰，否則不會這麼平靜，也不會對阿爾特家族不做提及。
    “因為祖父已經年老，駐守的事情在之後被交給了父親，而父親就是當時家族中化用了凝集的人，為此身邊聚集了很多同類和相近血係的異血，想要通過與父親結親來獲得有可能繼承到異血特殊的後裔，我的外祖父和艾隆的父親都是其中之一。”格雷的聲音頓了頓，片刻之後才繼續：
    “所以父親死在黑噬手中，家族失去凝集之後，抱著這個目的而來的人們，大多立即離開了那裏。”
    所以才是“最後的部下”啊……傑納了然，但並未因此發出聲音。
    “我和姐姐當時還年幼，全靠祖父庇護撫育，艾隆的父親和我們的父親死於同一場戰役，原本要去投奔遠親的他卻為了姐姐選擇留下跟我們一起。”格雷的神情稍顯黯然，“祖父也過世後，我們三個可以說是相依為命。”
    “所以，他娶了你姐姐？”祭聽得有些皺眉，而傑納則是直接問出了這個問題，從對方外貌以及原本打算投奔遠親來看，他的年齡必然要比格雷姐弟年長很多，這樣的他為長女留了下來，不必考慮其他原因。
    格雷聞言自嘲一笑。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不等兩人反應，他重新低下頭去削石纈的皮：“姐姐年長我不少，我不是太清楚他們之間的事情，我隻知道在我快到十歲的時候有位遠親找上了門，他們家係之內也承襲著一份凝集，而且上一代的化用者剛剛死去。”
    遠親……那就是同樣是狼血……傑納一時默然，大約猜到了對方上門的目的。
    “那位親戚想要姐姐嫁過去，好生下帶有凝集的血裔，因為父親是我們這一支中化用了凝集的人，所以姐姐做這件事會有更高的成功率，”格雷說道，“他們同意成功生下帶有凝集的孩子之後，就讓姐姐和那邊預定的對象解除婚姻關係，同時許諾了大筆錢財和產業，此外還會將我送到學院，由他們負擔我就讀期間的花費。”
    這個成功率指的是化用凝集的成功率，就如涅林先前所言，多代沒有接觸過凝集的異血將很難再化用凝集。
    枝條屏風後一時寂靜，隻有鍋中被煮沸的花汁，間或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他們似乎有過爭吵，但最終的結果是姐姐同意，我也被送來了學院，”他放輕聲音，“我猜他們是想放棄異血，也放棄沒可能再獲得或者追回的凝集，打算等姐姐完成協議，就一起離開阿洛瑪貝爾，離開異血的社群。”
    打算這個詞讓一種莫名的預感從祭的心底升起。
    “然後呢，”傑納神情未變，但手下的動作已然沒再繼續。
    “你還是追著這份雪狼的凝集來了，那你姐姐現在在哪裏？”
    又是片刻隻有汁液滾沸聲響的寂靜。
    “她死了，”格雷輕輕吐出口氣，“胎兒在出生前就開始了異化，最終難產，死在了那位遠親的家裏。”
    阿德琳娜說的沒錯，用這種辦法來維持後代的魔力確實有很大的問題……異化導致的難產不提，即便即便僥幸生下，也未必能平安長大。傑納在心下搖了搖頭，轉眼卻見祭拿著那把似是兩把勺子拚接成的擠壓器，怔怔地立在那裏。
    “怎麼了？”他趕忙出言問詢。
    祭像是一下回了神，卻也隻是搖了搖頭。
    “沒事，”她說著，用擠壓器將托盤上晾涼的塊根夾起，雙掌一合，令汁液流入下方先前備好的一隻銀質小碗裏。
    “沒事。”她重複一句。
    傑納注視了她片刻，然後又轉回格雷那裏。
    “後來呢？”
    “姐姐過世之後我們就沒再提過離開阿洛瑪貝爾的事情，”格雷神情黯然，“這幾年……基本一直在接各種委托或者做有賞金的任務來維持人脈和生計。”
    “然後就得知了這次追獵？”傑納心下歎氣，隻覺問他大約再問不出什麼東西。
    誰想格雷居然搖了搖頭。
    “不是，是蒼月會的某位領隊主動找上了我們，”格雷坦誠回答道，“我本以為他們是想請二階的艾隆，但他們卻說我也要一起，因為追獵的目標有月狼和一些相近的東西，需要狼相關的異血協助，而我父親曾經化用過凝集，僅從血緣上，我非常接近。”
    “他們為此許諾你一份雪狼的凝集？”傑納眉頭大皺，“你對此沒有懷疑？”
    雪狼和月狼凝集的價值完全不對等！雪狼早千年前就被各界確證是凶獸直係的後裔，哪怕這位凶獸應該不是曾被封進【骸骨之廊】，最後又死在深林的那個菲尼爾。
    “……為什麼要懷疑？”這回反而是格雷顯得稍稍驚奇，“月狼月狼，這個族群是狼王後裔的同時，也是月鷲的後裔。”
    傑納一時無話可說。
    他光顧著想到月狼隻有先知才可利用，所以即使能大量獲得也無法化用了，卻沒想到也確實不知道，月狼同為月鷲的後裔。
    在安塔西隕落的當下，阿爾特家族凝集不足的問題避無可避，因此開始收集血緣相關，有大概率可以利用的凝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比起直屬狼王，月鷲後裔們無法利用的雪狼凝集，能夠利用的月狼凝集更具價值，這十分正常，毫無問題。
    但或許正是因為“毫無問題”，格雷才什麼也沒能意識到也說不定。
    “如果當時我們沒有答應……”短暫的安靜後格雷重新把腦袋垂了下去。
    就像假如當時沒有答應那位遠親，他們現在應該已經遠離了阿洛瑪貝爾這個視異血如命的瘋癲之地，即便生活艱難拮據，卻終不致丟掉性命。
    “……是我害了他。”格雷捏著灰褐色的石纈塊根和窄刃小刀，無聲地閉上了眼睛。
    傑納微微搖了搖頭，取過一柄銀質小勺將祭接入銀碗的汁液中已經澄清的部分灌入那些粗糙的銀質小瓶裏，祭見狀微有訝異。
    “這樣就可以？”她壓低了聲音問詢。
    “隻是粗液的話的確可以了，想要製成花毒成品，至少還要再經過三次過濾淨化，每次用到的吸附物在吸附能力上還要有遞進，這裏沒這個條件了，”傑納將銀質小瓶塞緊，“真正熟練的藥劑師還可以通過使用人的情況選出更合適的吸附物或者同類別中更合適的原材料，做出更細膩的成品。”
    說著他將小瓶沿桌推到格雷麵前。
    “麻煩格雷先生給那兩位醫者送一趟了，他們先前隻剩一瓶霜草酊劑來止痛，大量使用的話凍傷會不可逆，應該正需要這個救急，”傑納說著往桌上這堆鍋碗瓶處示意一下，“這裏暫時離不了人，隻能麻煩你了，去看一眼現狀的話，也好安心。”
    格雷接過瓶子點了點頭，緩緩起身之後，繞到屏風以外的地方去。
    祭按著三階的魔法場範圍掐準他無法再感知這裏，伸手從袖子裏抽了張鎖域符，就是在達坦納時用過的那種，經不起攻擊，但即使一階也無法在不破壞結界的情況下感知到裏麵的動靜。
    “他的回答有什麼問題嗎？”雖有結界，但祭還是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她明顯覺察到傑納是特意將格雷支離——就不提他身上的傷了，真要送藥劑，等下次送花的魔法師進來時轉交他們就行，至於格雷有沒有意識到，她暫且無法確定。
    傑納輕輕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