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爾。”傑納喚了一聲。
    前麵不遠處站著的少女與女仆聞聲同時回過身來，相比女仆行過禮後便自行退開一段距離，少女的眼瞳裏則是立時浸染了笑意，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提著裙角小步跑過來挽住他的手臂，然後引著他往麵前的那座小花園行去，卻在即將走到入口時偏離了一段距離，然後讓傑納從花蔓叢生的矮牆之間向園內望去。
    傑納順從地從她指的地方向園內窺視，一眼就看見在一叢叢藍綠相間的繡球花間躺臥著一隻毛茸茸的白色小獸，體型與小型的犬類相差無幾，但從腳爪與身體的比例來看毫無疑問還處在幼生期，此刻它正半躺半臥在花葉間隙，跟一塊與自己身體差不多大小的骨肉較勁。
    傑納定定地望了一會兒，直至確認那小獸有著一雙紅色的眼睛才收回了視線，望向自己身旁滿麵欣喜的蕾切爾，聲音很輕：
    “……是雪狼？”
    少女難掩興奮之色地點了點頭，拉著傑納退開了了一段距離後才小聲說：
    “——是夫人今早叫人抱來給我的，狼群失王後有過自行的分群，雖然最後都找了回來，但已經有一對血緣較遠的結成伴侶，小狼上個月才生下來。”
    傑納沉默一瞬後確認似的問了一句。
    “母親給你的？”
    “嗯，”蕾切爾點點頭，“替夫人帶話的人說這是最小的那隻，似乎沒有什麼強大的能力，所以抱來給我養著，能解悶就行，我想好了，我要叫她珊莉！”
    在北方的遊牧民那裏，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少女”……傑納稍稍笑了一下，說：
    “狼主的甄選是在明年的這時候，如果能好好訓練，也不是不能參與。”
    蕾切爾聞言一愣。
    “我沒有……不，不是，”她放開傑納的胳膊，神情不知是低落還是委屈，“……我沒想參與狼主的選舉。”
    作為一名愛麗絲她當然清楚狼主的含義，也清楚對於已非醫者的傑納而言，成為狼主會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更清楚在諸多有意那個位置的愛麗絲裏，唯有傑納因傷錯過了挑選幸存的那些雪狼，而無論是夫人還是家主，都未作補償，未予回應。
    “能參與甄選是件好事，”傑納溫和地笑了笑，“如果實力足夠，還是得試試才行。”
    蕾切爾輕輕抿了下嘴唇，沒有立刻承應。
    傑納帶著笑意望著她，蕾切爾與他年齡相近，正穿著一件適合她年齡的、綴了不少珍珠蕾絲的白色晨禮服，暗紅蜷曲的頭發上戴了頂飾有紗網的裝飾性小帽，還戴了雙飾有緞帶玫瑰的薄紗短手套，與衣裙一樣是白色，遍身的色彩除了頭發外，隻有耳際綴著一雙嵌有石榴石和紅寶石的銀質耳線。
    “新耳飾很漂亮，”既然看到了，傑納也少不了順帶稱讚一句，也算是輕飄飄地揭過話題，“很適合你。”
    先前多少低落的女孩眼裏終究又有了些許笑意。
    “是茜娜送給我的，”她聲音很輕，卻掩飾不住開心，“前幾天才隨著積壓的信件送到城庭。”
    她沒說這是凱瑟琳送她通過三階評定的賀禮，因為原本與她同為醫者，同要參與今春三階評定的傑納，因為那次的事件沒能參與評定。不過即使她不說，傑納也能猜到一二，因此也隻是在她說完之後，輕笑著祝賀了一句“恭喜。”
    蕾切爾又望了那座小花園一眼，片刻後略顯無措地提議：
    “……我還沒來得及去感謝夫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之前見到夫人的時候，她總是提起你——”
    傑納隻是靜靜地望著她。
    蕾切爾的聲音越來越小，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畢竟這樣的話即使是她自己說出來，都無法相信。
    “如果母親有要緊的事，城庭會通知到我的。”傑納稍微笑了一下，“我回來的時候碰上了克洛蒂婭小姐，隻是沒來得及說幾句話。你現在應該還跟著她學習吧？她對你之後有沒有什麼建議？”
    克洛蒂婭雖然不是醫者，卻是城庭公認的最優秀也最年輕的教習，她如果對哪個新生代的未來方向做出了建議，多半不會被其親長和所屬城庭的主事人置之不理。
    蕾切爾聞言卻把頭埋得更低了，傑納耐心等到她吞吞吐吐地發出聲音。
    “克洛蒂婭小姐不建議我繼續跟著她了，她說……”蕾切爾的聲音又細又輕，“……她說如果我還想成為一名醫者，就應該在二階之前係統地接受對應的教育，最好能直接做一位醫者的學生，因為我並不是從小就被往醫者的方向培養的，越快做出改變，才能越快適應……”
    “這是好事。”傑納頗為訝然地笑了笑，他看蕾切爾之前猶猶豫豫，還以為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
    而蕾切爾看他一眼，略顯局促地重新沉默下去。
    “既然克洛蒂婭小姐這樣說了，你就得盡快在雲端找一位老師了，雲端的醫者比外界雖然不少，但也沒有多到哪裏去，而且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常年帶著自己的子裔或是親戚……”傑納略作思慮，終究輕笑一聲說：
    “說到底這是你的事情，其他人做再多的建議也隻是建議，不過如果你中意哪位醫者但接觸不到，我可以轉托到家主那裏。”
    蕾切爾又默然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說：
    “我會好好考慮。”
    
    傑納最後還是沒有直接回到居地，珊莉在花園玩累了之後的時間正好到午餐，於是他就順應蕾切爾的挽留，留在她的庭院裏用餐，並略微詫異於家主沒有派人來找自己——按理說在從那隻竊狼那裏得到足夠的信息之後，家主應當要見他一麵把前因後果盡數問清，才好做後續的處理，而負責報知家主的巴洛森是顯然知道自己在蕾切爾這裏的。當然這種問詢也不一定非要趕在白天，他到晚上無論如何都得回去，但那樣就意味著雲端不會在今天對竊狼的主人做出處理，而竊狼的未歸對狼主人來說足以斷定出了問題，一夜足夠將贓物和訊息處理幹淨。
    他一麵思慮著這些瑣碎的事情，一麵在蕾切爾時不時講幾句雲端的新消息時做出幾句回應，餐盤裏點綴著漿果粒與暗紅色果醬的鬆餅被他切碎了一半，卻沒能吃下哪怕四分之一。
    和狼的夢一起到來的就是漸失的食欲——雖說他以前也算不上能吃，但並不至於到現今這個境地，同時因為他常常在上午時去托夫裏斯的薩佛朗街的倫澤那裏練習，一樣留過幾次午餐之後也被倫澤發現了這個問題，在他在倫澤麵前承認這種變化確實發生之後，倫澤維持了相當長久的無聲無息。
    他最後說任何一名魔法師在成為一階之後都會經曆這種事情，一階之後魔法師的魔法場會自發地結成領域，在魔法師身邊結成最適宜的環境，而這樣的環境會劇烈地改變魔法師的節律，令魔法師失去食欲，有些更進一步的還會失去情緒，另有些常感困倦恨不能一直睡下去，又或者一直亢奮，完全不需要休息。
    他說有的人很快就能調整過來，也有人直到多年後死去在這方麵也仍舊會留有特異，但無論如何，這些異狀對一個真正的一階魔法師而言，都不致命。
    傑納當時就有些忐忑，因為他離一階太遠，之前並沒有人真正地跟他講過這樣細節性的東西，一時間也不知道倫澤究竟猜到了多少，至少目前他對於恢複魔力的解釋還是由洛歐斐出手進行了“調整”，至於究竟是怎麼“調整”又“調整”到了什麼程度則沒有透露，真相除了他自己，應該隻有洛歐斐與家主知悉。當然他也沒指望能一直隱瞞下去，就算在將來通過二階乃至一階評定時未被人看出端倪，死期將至時也不可能完全不露痕跡，他不過是抱著點逃避心理地認為能瞞一時是一時，對兩個哥哥尤其如此，至於母親知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知道後又會有什麼反應……
    他已經不在意。
    倫澤身為真正的一階毫無疑問能感受到他遠沒有一階的水平，剩下的他會怎麼猜，怎麼圓上這個邏輯，傑納就毫無頭緒了。好在倫澤當時沒有問，也沒有停留在那個話題，隻是囑咐他不能因為喪失食欲就真的不吃東西，不僅是因為他的還不是一階，更因為他的年齡。
    年齡……一想到這裏傑納的思緒就有點飄忽不定，明明那件事隻是發生在三個月前，在他的感覺裏卻像是好幾年都已經過去，仿佛從那一日開始，他的時間就像是一隻被狠狠拍過的沙漏一般，不自然地加速行進。
    他最後還是強迫自己聽倫澤的繼續往嘴裏塞東西，因為主菜也吃的不多，表現的太明顯蕾切爾也會覺出問題，他避過那些果醬和碎粒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裏，那粘稠的暗色總讓他想起晨時淌在自己手上的竊狼的血，也想起那個漫長的黑夜裏，刀鋒剝解表皮後橫流的濃腥。
    勉強吃掉剩下部分的一半後他準備跟蕾切爾道別回自己的住地去，不僅是探聽一下事情的進展和家主的態度，也是因為他打算去家主的私人圖書館裏搜尋一些狼形魔物的資料和蹤跡信息——他需要狼的血，而安格提諾需要賞金，總的來說會是兩邊都滿意的生意，順便也能拉進一下與這位未來舍友的關係。
    珊莉在房間一角為她準備的軟墊上蜷縮成一大團白色的毛皮，蕾切爾起身將傑納送至門廳，但兩人甚至還沒來得及禮節性地表示一下對對方的關心和下次會麵的大致時間，雲端之城下方就傳來了尖銳的鳴音。
    那是魔法師使用飛行術劃破空氣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作者閑話：

    31號有本月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