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交還了偽裝用的長袍和麵紗回到地麵上的時候，珠寶行裏已經不像原先那樣空曠了，新來的客人們有的自顧自地看著展出的貨物，有的壓低聲音與同行者交談，之前那個袖口綴了一對金綠貓眼的少年也如她所料還沒出現在店裏。祭沒太費力氣，轉眼找到了正跟另一個她之前沒見到的學徒說話的凱瑟琳，向那邊走了過去。
    時時有人來往的店裏她沒有刻意收斂聲息，凱瑟琳隔著五步遠時察覺到有人靠近，抬眼見是祭，麵上露出了一種欣喜跟心虛並存的慌亂神情，她停止了跟那位學徒交談，小步跑到祭的麵前拉起她的手輕輕晃了晃，小聲解釋說：
    “我之前到樓上的收藏室去看還沒有展出的款式了，沒想到會去那麼長時間就沒有提前告訴你……”她心虛地把聲音越壓越低，“對不起啊……”
    她看著凱瑟琳，隻覺得對方是真的不會說謊，在她認識的人裏不要說是精於此道的楠焱灝了，就是之前在雨霧節上碰見的池小涼，或者應該說是陳南珠，都不止這點水平，祭感覺就算自己裝出一副信了的樣子也著實顯得有點傻，隻好平平地回了一句：
    “我也去看了。”
    這句乍聽沒什麼其他意思的話卻讓凱瑟琳愣在了原地，隻好訕訕地放開了祭的手，見祭臉上似乎沒有什麼生氣的意思，隻好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那我們回去吧？”
    祭沒應聲，點了點頭，凱瑟琳勉強笑了一下應過展示櫥後學徒的行禮，跟著祭一塊離開了店裏。她跟上來的時候祭瞟見她頸上纏了一小段之前沒有的象牙色的飾帶，細密的花邊下綴了一顆拇指指甲大小的渾圓白色珍珠，正巧臥在鎖骨的凹陷處裏。
    ……是“珍珠”啊，祭漫不經心地想著，自己所在的西桌從末位上溯是提供了黯川之水的“尖晶石”，問錯了問題的“紅寶石”跟全程沒說話的自己，隔了一個空位之後北桌，無論是“藍寶石”、“貓眼”、“煙晶”還是“黑曜石”都說過話，那隻剩下東桌，似乎跟薔薇公爵家關係不淺的“火歐泊”旁邊是求購了一件武器的“海藍寶石”，還算活躍的“青金石”跟一樣全程都沒出過聲，也沒看到“憑證”的末位，想必那就是凱瑟琳，自己當時隻顧著聽，沒太注意這件事情。
    “祭也買了東西嗎？”離開店鋪後身邊的凱瑟琳顯得頗為小心地問了一句，祭也分不太清她是想要問自己的“憑證”還是隻是單純地找話題，也沒說什麼，順手把手裏那隻狹長的小木盒遞了過去，為了不要讓這件東西看起來太像一件禮物，她特意謝絕了學徒提議做花哨些的包裝。
    凱瑟琳掀開盒蓋往裏看了一眼，隻見深藍色天鵝絨的襯墊上擺著一隻看上去比手掌還長的銀質長發夾，除了兩條交纏的藤蔓花紋和頂端嵌著的顏色深邃的藍紫色寶石外再沒有別的什麼裝飾，完全沒在她的喜好範疇裏，但她還是按照禮節稱讚了一句：
    “很襯你的頭發。”
    祭接過盒子，但心裏其實還沒想好要怎麼用，打算回去跟瑞絲再商量一下——她還遠不到用笈的年齡，哪怕她相信東域之外應該沒人懂這個，哪怕因為楠焱的傳統頭發長度早就夠了，她還是暫時不太考慮這個用法，為了方便行動這幾天一直都是盤起或者束起一部分，這樣的情況似乎又不太用得到這類長發夾，而完全披散下來的樣子倒是能用上，但先不說礙事，僅是西恩特的夏季就會很是難受。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微微偏過頭跟凱瑟琳說：
    “之前店裏的學徒說記在賬上了，指的應該是達伊洛？我應該怎麼還上？”
    凱瑟琳眨了眨眼睛，剛想說這麼一件首飾不值什麼，突然想起早幾年前母親剛剛去世的時候，父親忙於學院事務，哥哥也忙於學業，無人看顧的她被送到依達法拉住了好一陣子，但身為家主的外祖母同樣年事已高事務繁忙，她因此住在一位跟外祖父有些親緣的長老家裏，長老有三個跟她年歲相差不是太遠的孫女，其中年長的那個跟她說父親不會接她回去了，反正將來的院長之位必定由她哥哥繼任，她遲早要搬到依達法拉來，幹脆就提前把她放到這裏不再接回去了。
    雖然末了證明那不過是個惡劣的玩笑，鬧了笑話還受了訓斥，但凱瑟琳至今記得那時候的感受，記得那種強烈的抗拒。
    她抿了下嘴唇沉默下去，自己那時遭遇的是玩笑，但祭麵對的絕對不是，她想起從離開極東至今祭一次也沒提起過家裏，不知是怨憎更多還是先知的特質令她擅於掩飾，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真的完全不在意。
    她突然有點感慨，也突然第一次鮮明地感覺到至尊的甄選是一件這麼殘酷的事情，而這甚至還遠沒到足以被世家認為是殘酷的地方。
    “嗯，”她刻意沉吟了一下，“我沒太問過家裏的這些事情，回去可以問問諾拉，或者問巴洛森也行。”
    祭望了她一眼，莫名肯定之前那段頗長的停頓裏凱瑟琳想的絕對不是這件事，但注意力隨之被扯走，她知道在大家世族中女性成員的財產通常會被分為身邊的和可經營的，前者多指家族傳下或長輩贈送的珠寶和有價值的藝術品之類的東西，後者則指通常是女性成員在出嫁前被父母贈予傍身的產業——自己箱底的契書應該就在此列。珠寶首飾之類的會有專人負責，她記得憐身邊就有專管妝奩的二等侍女，不過自己年紀還小，一直都是由蘭若統一包辦的，而現在到了西恩特，同樣由於院長閣下對進出星邸的仆役們緣由不明的戒備，也暫時由瑞絲一人代管。這件事理論上來說確實是瑞絲統管的範疇，但記賬之類的問題就牽涉到第二種，產業類型的財產同樣會由專人代管——她也覺得自己是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空閑去定期問帳的——這一塊就顯然應該是由巴洛森來負責或者聯絡了。
    這比想的還要麻煩啊……祭忽地頭痛了起來，在重闕時她的課業多是各類魔法還沒涉及到管家，而楠焱憐也不是那種會在閑時主動閑話更別提是說這些的人……她止住自己的念頭，若無其事地又問了一句：
    “他們是怎麼跟你說的？集會的事情。”
    “呃……”凱瑟琳聞言噎住，隨即長長地歎了口氣，小聲說，“他們隻說是一個珠寶跟消息的集會，”看見祭眼中的不讚同又補了一句，“我以為真的是個跟珠寶行裏差不多的集會就跟著去了，開場了才知道不是。”
    這說法明明也沒差什麼……祭有點心疲，忍不住說了一句：
    “也就是這次沒事了。”
    凱瑟琳又眨了眨眼睛。
    “因為埃爾維斯是可信的啊，”她說，“如果他們有別的什麼想法，怎麼還可能留在西恩特這麼久啊？”
    ……雖然也不是沒有道理，但還是……祭無聲在心裏歎了口氣，再次覺得自己跟凱瑟琳是真的很不一樣，明明兩人都是在被反複教導著注意自身安全的情況下長大，但凱瑟琳輕信的傾向就明顯要高出一大截……明明兩人可能麵臨的威脅差不多，都是會要命的那種，凱瑟琳是很有可能會被用來針對達伊洛，甚至將她的兄長困死在西恩特，而自己麵臨的是被用來針對楠焱，賣給另一位不知詳細的繼承人出身的家族，或者幹脆直接殺掉破壞繼承。
    明明在環境的安全上被【極東之壁】封閉的極東是要遠遠高過師生頻繁往來的西恩特的……凱瑟琳到底哪裏來的一定不會出事的自信，即使是領土的關聯程度也沒可能在涉險的時候及時救命啊……祭閉了閉眼睛，知道這話遠輪不到自己說，但又不是很想聽凱瑟琳繼續強調西恩特有多安全——在傑納跟今天聽到的海拉爾的事情之後她認為戒心無論如何都得有——隻好再次被動改變話題：
    “那你覺得這個聚會怎麼樣？”
    凱瑟琳長久沉默，等祭轉頭去看時，看見了並不能被稱之為愉快的豫色。
    “……我不喜歡。”見祭望過來，凱瑟琳語速稍緩地這麼說。
    沒等祭問原因，凱瑟琳就反問了一句：
    “你不覺得很過分嗎？”
    什麼？祭一時有點愣住，這又是個她完全沒想到的答案。
    “傑納哥哥家裏的事情，還有之前的艾瑟斯學姐的事情，”凱瑟琳皺著眉頭，“不管是不是不好的事情，不管當事人還在不在世是否願意好像都不重要，這些消息在他們看來就隻是商品，付出代價就能買到，代價足夠就能賣出，”她望向祭，“就好像涉及那些事的人也一樣。”
    祭竟短暫地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她想起被洛歐斐銷毀的那一遝紙條，想起那些悄無聲息地為達伊洛，為這世家的仲裁者所知的隱秘消息。
    “我不會跟哥哥說這件事的，”凱瑟琳繼續在旁邊嘟噥，“一個是這個集會在埃爾維斯的控製下就應該可控，第二是我聽過不少類似的集會，甚至還有更過分的，沒了這個也會有別的……要不要退出我還是要再想一下，萬一會出什麼不該出的事情呢？”
    祭望著臉上顯而易見地寫著不情願的凱瑟琳，再度無言地閉了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