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為這個過分明顯的商業性笑容無語凝噎了一瞬，最終還是選擇當做沒看見，隻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也沒什麼起伏地問了一句：
    “這裏有能修繕首飾的珠寶匠嗎？”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然後又仔細地看了她幾眼，收起笑容，輕輕頷首說：
    “有。”
    他轉頭對仍舊等候在旁的女學徒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女學徒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之後他推開麵前成排展示櫥中的一個，讓出一個足夠進出的空隙來，然後對著祭做了個“請”的手勢。祭回望一眼確定凱瑟琳仍在珠寶行的另一邊挑選那些珍珠，之後順從地跟隨少年沿側方走廊旁的樓梯上到珠寶行的二樓。走廊上的第一個房間房門敞著，但引路的少年也並未因此就貿然進去，而是伸手在門板上敲了敲，祭隨即聽到一陣椅子在地板上拖過的刺耳聲響，探頭見正對房門的窗下，擺滿了工具跟未鑲嵌寶石的工作台前站起了一道可稱魁梧的背影，他一麵把手裏的寶石放回桌上襯有軟墊的木匣內，一麵用搭在桌邊架子上的濕布擦了擦生滿奇形怪狀的厚重繭子的手，目光尚未投來，不耐煩的聲音卻已經入耳。
    “又有什麼事？”
    祭聽得少年似乎是短短地歎了一聲，開口道：
    “這位小姐想修首飾。”
    “東西呢？”頭發花白的高大老者聞言，用鼻子哼了一下，伸手拉開工作台下的一個抽屜，取了一副眼鏡——祭瞥見右邊鏡框上似乎層層疊疊加裝著好幾層額外的鏡片，剛收回目光就見引路的少年望向自己，便伸手把左手上那隻銀絲扭結盤繞的連指手鐲褪了下來，少年則從馬甲胸前的口袋裏抽出疊好的手帕墊在掌心，祭將鐲子放在手帕上，並看見手帕一角有個頗為眼熟的花體字。
    少年接下鐲子後免不了看了一眼，不太明顯地怔了一下後回望向祭，目光裏顯而易見地帶了些好奇，但他什麼也沒說，前行兩步把東西遞給了戴好那副怪異眼鏡並轉過身來的老者。老者本來似乎要轉身把東西放回工作台上，但隻是低眼一瞥後轉身的動作便滑稽地頓住了，他抬起頭來，用空出來的左手扒拉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從鏡片上方看了一眼祭，又低頭看了一眼手帕上的鐲子，然後又看了一眼祭，然後看見了不過十歲上下的女孩盤折後仍拖曳至腰際的長發。
    他的目光立即轉向一邊領路的少年，眼底顯而易見地帶上了怒氣。
    少年攤了下手，什麼話也沒說就轉身離開了房間。
    老者扶了扶眼鏡，從頭到尾地看過那隻連指手鐲的細節後再度抬起頭來，用一種較為謹慎的語氣道：
    “這位小姐，您的這件飾物似乎並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修理。”
    祭從語氣裏猜測這位老匠人極有可能猜出了自己的姓，但似乎也並不值得意外——如果對方屬於凱瑟琳所言，自血燼年代伊始就遷來西恩特的埃爾維斯家族，與達伊洛與世家聯係緊密就沒什麼好奇怪的，因此隻是輕輕點了下頭，取出一直帶在身上的那隻黑色小首飾盒並打開，道：
    “隻換一下主石就好。”
    老者放下手鐲，上前接過，並從中將那枚與手鐲上當前所嵌無二的卵形金曜石取出，隻在置於掌心時有一瞬停頓，但並未回身也並未多問，隨即望一眼桌邊的座鍾道：
    “一刻鍾就好，您可以再到店裏逛逛，也可以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祭回想起那些展示櫥裏光華璀璨的首飾們，麵無表情地坐到了房間內門邊的扶手椅上。
    一刻鍾算不上漫長，但等祭從老者手裏拿回手鐲返回寶石行內的時候，卻見店裏已經隻剩之前跟少年說笑的那名女學徒了，就連原本在另一邊挑選珍珠飾物的凱瑟琳也不見了蹤影，祭的心稍稍提了一下，準備問一下那名學徒，卻在剛要張嘴的時候被她麵前擺著東西吸引了注意。
    那學徒像是注意到了祭的目光，便笑笑說“這是一位老匠人剛剛送來的成品，如果店裏沒有小姐滿意的，可以看看這些。”
    大多是銀飾——祭第一眼掃過的時候便能確定，比起之前那些花裏胡哨的物件們，新送來的這些簡單的像是跟它們不在一個世界，有僅在素圈上點了顆米粒大小寶石的尾戒，有並排嵌三粒紫晶的小巧銀質耳骨環，還有僅綴了顆祖母綠型主石的纖細鎖骨鏈……但最吸引祭目光的還是一隻銀質的長發夾，一看就是很適合頭發長的女孩子用，除麵上兩條交纏的藤蔓紋樣以及頂端一顆深邃的、指節大小的藍紫色寶石外，再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祭拿起來看了一下，覺得即使不拿來夾頭發也夠當支普通的發笄使用。
    “這件很襯您的發色。”那名學徒見祭端詳，抿著嘴笑了笑。
    祭稍微點了下頭，心裏已有了決定，一麵翻動著看了看別處的細節，一麵順嘴問了一句“上麵鑲的是什麼？”，但在學徒回答前，她便注意到在發夾轉到側麵時那枚正麵看時色澤幽深的寶石的顏色先是變淺，最後成了一種帶有些許茶色的透明色*，不由愣在了原地。
    “是堇青石，”女學徒回答道，“會為您記在賬上的。”
    祭在心下歎了口氣，知道這帳多半是記在達伊洛頭上的，一時間有點兒沉默。而那名女學徒飛快掃了一眼適才進門但並沒往這個方向來的幾位客人，壓低了聲音對祭道：
    “其實現在還有一場關於物品和信息的小型聚會馬上要開始，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可以領您去。”
    祭多少警覺地抬頭，下意識地找了個理由拒絕。
    “我是跟別人一起來的。”
    “如果您指的是剛才挑珍珠的那位小姐，”女學徒笑意盈盈，“她在您回到店裏之前就去會場了。”
    “……”祭頓了一下，旋即無奈地閉了閉眼睛，“好吧。”
    在西恩特境內應該不會有什麼額外的危險……但願吧。被那位女學徒領著走向珠寶行側麵另一條走廊的時候，祭心不在焉地想道。
    
    身形高大但頭發已然花白的老者站在二樓圍欄處，目視著祭被女學徒領著穿過珠寶行的大廳消失在另一邊的走廊後，之前的少年不知從哪裏悄無聲息地鑽了出來，也看了一眼祭消失的方向，挑了挑嘴角，看向老者問：
    “有看出什麼嗎？”
    老者瞥了他一眼。
    “明顯是維利斯頓的東西。”
    少年聞言一愣。
    “維利斯頓？是我知道的那個維利斯頓嗎？”
    “還有哪個維利斯頓？”老者沒好氣地問道。
    “但維利斯頓不是早就沒了嗎？連現在的達坦納都是重建過的，”少年攤了下手，“別看我這樣魔法史我還是有認真在學的，毀成那個樣子，從王族到伯爵以上的貴族都被端了個幹淨，怎麼可能還有物品遺存？就算是之後那些跟隨國內貴族陪嫁至外地的回流，哪一件不是有名有姓的？怎麼可能落到無關的人手裏？”
    “無關？”老者嗤笑一聲，“算了，你沒必要知道。”
    少年不以為意地聳了下肩膀。
    “之前你是說過要把次位的位置給一個伊格特蘭德吧？今年新入學的那個。”老者捏了捏鼻梁問道。
    “是有這麼回事，”少年點了點頭承認，“他的三階評定是去年過的，我看了他的入院申請，上麵也說會在三年內開始挑戰二階評定，加上森之世家的出身，即使不到二階出任主位，在青院也足夠服眾了。”
    老者無聲歎了口氣。
    “單就現在的情況看，這個決定沒做錯，聚會還有空位的話，留一個給他。”
    可以說與楠焱素無往來的伊格特蘭德卻在參與達坦納的雨霧節慶後突兀地派了個小輩來學院就讀，很難不讓人覺得他們是跟作為東道主的杜德絲達成了什麼共識，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要來摻一腳至尊繼承的渾水了——就算不提那隻明顯是舊王朝遺物的鐲子，達坦納的先知支持楠焱的繼承人，在三載前茗萱戰後，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不論協定的具體事項以及最後能達成多少的問題，單就這樣的行為多少也足夠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此次的繼承人甄選中，伊格特蘭德家族並無繼承人出世，不然即使伊格特蘭德假意承應，那位先知也定能在他們做出決定的瞬間就察覺異樣，也就沒有伊格特蘭德送族裏孩子來學院的必要了。想想也是，在莫特斯平原的戰事隨著普林賽斯國內兩位主戰派公爵的接連死亡趨於尾聲，站在蘭沼背後的伊格特蘭德在終於能騰出手來之後，在杜德絲的邀請下決定摻合至尊繼承，並不是什麼值得意外的事情。不論最終的結果為何，每一次的至尊甄選，都足稱世家的盛事，或結盟或劃清界限，轉盛或轉衰乃至於更替，種種極端的變化，都可能會發生在甄選持續間的十幾年裏。
    就跟致使他們最終決定躲來西恩特，決定即使要麵對世家之間或明或暗的結盟和爭鬥也要托庇於世家羽翼下的那個血色年代同一。
    少年不知道老者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明智地沒多問，隻攤了下手道：
    “我倒是想，但加上今天這四個之後，確實是沒有空位了，除非最近有人退出，而且推薦他做次位的事，院長閣下跟梵布拉德爾小姐都還沒回應呢。”
    老者明顯愣了愣，皺著眉頭一麵思索一麵語速緩慢地道：
    “那……或許是院方還有別的什麼考量吧。”
    少年饒有興致地望著陷入沉思的老者等待下文，誰知老者不知為何又突然暴躁了起來，飛起一腳道：
    “聚會馬上就開始了！你還在這裏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滾！”
    似乎習以為常的少年在老者暴起的瞬間閃身躲掉，見老者踹了個空險些閃到腰，聳了下肩膀後便沿著樓梯迅速離開了。

    作者閑話：

    堇青石有二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