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楠焱小姐。”蒼白的少年將目光投向祭，幅度不大地欠了個身算作見禮，畢竟較之星邸中的一瞥，眼下才算是正式相見。
    祭按著禮數也回了一禮，從之前的動作推測他大概是受了什麼不輕的傷，要不是傷的地方比較關鍵，就是傷口的麵積很大，估計剛受傷的那幾天甚至應該沒法下地……凱瑟琳顯然也注意到了，瞳孔裏便立時彌漫上了一層水霧，隻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你……還好嗎？”
    她隻覺自己又問了一句廢話，無論是動作還是他蒼白的臉色，就差把“不好”拍在她臉上了！
    “還好，”傑納輕輕點了下頭，嗓音輕柔地說，“不過家主還不允許我出門太久，得盡快回去了。”
    “嗯，好……你早點回去休息。”凱瑟琳強行笑了一下，其實她更想問“那你幹嘛要出來”，但這實在有點失禮，而且她似乎沒什麼立場這麼問。
    大概是她的眼神有點太明顯，傑納半側過身看了一眼萊森懷裏抱著的紙袋，笑了笑。
    “隻是稍微出來走一走不太要緊，”他說，“蕾切爾這段時間太過擔心了，我剛好轉，她就病倒了，這些是慰問。”
    凱瑟琳遮掩不住地吸了一下鼻子。
    祭的眉頭倏忽皺起，從他站定開始她便逐漸生出一種感覺——麵前人好像被籠在一團霧氣裏，那種明知道有什麼存在卻曖昧不清難觸實體的感覺在她的感知裏分外鮮明，而且那不是傷——任何傷勢都不會造成這種狀況，反而更像是某種遮蔽，她起先以為是他用了什麼特殊的藥，或者是他身上戴了什麼特殊的物品，但隨著時間增長注意力集中，感官中的反饋也隨之越發強烈而明晰。
    她直接看到了白紗。
    說是“紗”，反而更像某種幕狀的半透明的屏障，鋪開了從他的頭頂垂落，向下漸幻漸虛，明明是輕軟柔順的姿態，在感知裏卻異常的堅固而不可穿透，祭起先以為自己眼花了，然後反應過來這大概是靈祈術加上自身血統的特殊——她出身的第二任至尊嫡係琳琅一脈，能看到太多普通世家成員看不到的東西，赤鬼就是個再好不過的例子，即使在多數人都為第二任至尊後裔的重闕之內，除了琳琅和瑾瑜的血係，也就隻有專擅靈祈術的鴻鵠一脈能看到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祭就覺察到了問題，第一是傑納的軀殼，也就是“質”上的傷遠不如“息”的傷嚴重，第二是他確實戴著，或者說被保護在一件至少是與赤鬼相同等級甚至更高的物品裏！
    那件東西是為了保護“靈”……？祭不太能肯定，但比起化形術，她在靈祈術上可謂天資卓絕，注意力隻是稍作偏移，她立刻狠吃了一驚。
    那塊將他罩住的輕薄紗幕裏，他自身的周遭，幾乎沒有“息”的存在！
    祭可以肯定這不是那塊白紗的效果，楠焱淳澈教她靈祈術的時候詳細講過所有類型的能作用於“息”的物品，有一些能對“息”產生遮蔽效果的物品很符合眼下的情境，但這類物品與其說是遮蔽，不如說是把“息”塑形後包容於內，而非消除式的隱藏。而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塊紗等級高到能讓“息”完全消失，眼下的情況也不符合實際！傑納的周身隻是幾乎沒有而不是完全沒有“息”！白紗之下隱約可見些許極為輕薄的絲絮，讓祭想起蘭若臨窗做活的時候在手裏扯開的棉花。
    這意味著他的“息”或者說他的“靈”遭受了非常極端的暴力，幾乎是硬生生被從身上撕扯下來的，隻留下那麼一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殘餘。
    在楠焱的靈祈術中，世間所有生靈可分為“息”與“質”，“息”是逸散出的力量，是存在的證明，而“質”是事物的軀體和本質，有“質”無“息”為死物，有“息”無“質”則不可能存在，消散是不可逆轉的過程。靈魂則夾在二者之間，其中可被捕捉的部分被稱作“靈”，是靈魂的“質”，同時也是軀體的“息”，而不可捉摸隻能感知的部分則是“息”，楠焱的靈祈術所作用的對象就是大部分事物的“息”與靈魂的“質”，若想幹涉更高深的靈魂的“息”，則非一階往生之境不可為。而即使在東域外的體係內，“靈”也同樣指向靈魂自然逸散體外的部分，能如實地反應一個人靈魂的強弱和現狀，而“靈”的強弱和感知力，則直接影響“靈覺”。
    換言之，比起軀體，是他的靈魂受到了更加嚴重的傷害。
    祭此時多少慶幸她靈祈術境界已至對應三階的冥視之境，如果還是四階的瞻觀，那她估計隻能看見白紗，但即使是現在她也無法感知白紗下的具體情形，她得到的一切信息都是單純看見的，這也側麵反映了那塊白紗的級別確實很高，而且她總感覺即使是往生之境也隻能看見她現在能看到的這些了。
    祭的神情變動顯然引起了傑納的注意，他隨之將目光投了過來，似乎在等她發話。
    祭接觸到他目光的瞬間意識到自己神色有異，而且有異得太明顯了，但估計就算換多少個冥視以上的靈祈術師來反應應該都和她差不了太多，而且她並沒有想隱瞞，當下稍稍張了下嘴，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叫我傑納就行。”少年以為她是在糾結稱呼，微微笑了一下，並不在意自己比眼前的楠焱祭大了三歲有餘，畢竟真論起來，楠焱祭在楠焱甚至是在所有世家之中的地位，都是他這樣的半血所遠遠不及的。
    這可是第二任至尊的嫡係啊……是幾乎隻存在於人們傳說裏的血裔，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世家榮光過往與沿襲千載的證明，即便是在楠焱族中，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得見的。想到這裏他幾乎在心底失笑，如果真拿她的地位去對標其他世家成員，放眼整個世家體係，大概就隻有眼前的凱瑟琳才行，畢竟從未更替，兼名門領袖的嫡係……不，凱瑟琳甚至都不太夠，可能得是那位才行。
    若她能成為至尊，若她真的能成為至尊，這樣情境就同七千載前同一，人類的至尊與德蘭的“王”，不知是不是還會並肩而行。
    祭的神情略微有點複雜，其實她的第一想法是劍塚第二層中柳皇後的薑茶，那是罹辰的精神本源，用來修複一個人的“靈”進而惠及靈魂整體綽綽有餘，但她雖持著鑰匙卻並不知道怎樣自行進劍塚，先不提她能否定位到罹辰的精神領域，單是她靈祈術未至二階的渡靈之境，就意味著在無實體接觸情況下接觸他人的精神領域是十分危險的，更何況再帶個人了；而且她無法屏蔽機製，她沒有赤鬼的焚金螭，她的出現就意味著劍塚機製無法正常運行。旋即她想起達伊洛跟楠焱一樣不曾更替，劍塚的鑰匙應該也留在他們手裏，她雖然不知道傑納現今在族中的具體處境，但看那塊白紗的等級以及依達法拉跟達伊洛之間顯而易見存在著的聯係，這方法要是奏效，早就應該施行過了。
    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更多了，楠焱的靈祈術確實是當世治療靈魂最有效的手段之一，但她實力所限，楠焱淳澈教她的大多是術法類，衍生出的藥理隻粗淺入了個門，至多認識些能作用於“靈”的藥草跟材料，知道些能要命的衝突相克，具體的配伍和對症則完全沒有觸及。再有沾點邊的就是倩曼，但倩曼的王位描述是“夢境與思維之王”，裏麵不包括靈魂，即使對應的杜德絲家族冠名為“亡靈世家”，但“亡靈”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不然完全可以叫“靈之世家”了。十二位王族的王位名稱裏似乎沒有哪位包含靈魂，那靈魂是誰的領域？再聯想到靈祈術，總不能是罹辰吧？罹辰已因長明燈不會再現於世，得他承襲的唯有執掌靈祈術的楠焱以及作為他精神領域的劍塚，結果又繞回來了，她又不可能勸傑納去極東。
    她無聲在心底吐了口氣，最後隻能誠懇地建議了一句：
    “找一位擅長靈魂領域的魔法師應該會很有幫助。”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要能找到他的家族會不找嗎？她在心裏默默地道。
    傑納的眼神不由得變了變。
    麵前矮了他將近一個頭的女孩麵上有種凝重的糾結，他還不太適應靈覺，加之那件外袍遮蔽，隻能影影綽綽地從她身上感覺到一種鋒利——不是實質，也不是破壞，而是感知和探尋，她有針對性地放大了自己的某部分感官，於是直接感知到了自己的情況。
    聯想到楠焱靈祈術的承襲，傑納稍有恍然，旋即意識到她既能直接覺察到自己的損傷，就沒可能看不見這件外袍，但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可稱波動的魔力走向，這說明她沒用任何法術，隻是近乎下意識地對自己的感官做了細微的調整。
    她能直接看到外袍啊……傑納雖不清楚這件袍子的實質，但從德蘭之王那兒得到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該會這麼輕易地被發現才對。
    該說不愧是第二任至尊的嫡係嗎？傑納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回應，但最終還是禮貌地欠了欠身道謝：
    “謝謝，我會的。”
    祭心情複雜地回了禮。
    最後再跟凱瑟琳拉扯了兩句後，兩路人便按照各自的預定分離，傑納從她們的方向猜她們應該是要去埃爾維斯街。
    埃爾維斯啊，他在心底稍微歎了口氣。
    “走吧。”他說。
    身後的萊森辨別了一下方向，略顯疑惑地問：
    “您不回城庭麼？”
    “再等一等，”他說著，旋即眉頭稍微動了一下，又若無其事一般吩咐了一句，“你回馬車那裏等我吧。”
    萊森看起來訝異又擔憂，“可是您……”
    “我還好，”他重複了一遍，“我想去見個人，就在這附近。”
    萊森沒再多話，行禮後沿來路離開，他直覺認為傑納少爺應該是想去見某個住在托夫裏斯的同學，帶著男仆顯然不太合適。
    傑納望著萊森遠去，伸手揉了揉因靈覺反饋而微微發酸的額角，什麼都沒說。
    等確定萊森走遠後，他才瞥了一眼街角的路牌，往南邊的薩佛朗街緩步行去。

    作者閑話：

    今年的最後一章，粗略過了一下今年更了二十八萬冒點頭，速度上算是有進步？質量上就很難說了
    本章為十二月底加更，明天有正常更新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