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九十七章:終染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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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夏初的雨並不大,但也沒有春時慣有的詩意,隻細碎零落著,衝刷著極東永遠盛如煙霞的櫻海。
    楠焱淳澈在辰垣樓二樓的小台子上坐著,身上披了件一眼望之便覺不符時令的白色輕裘,長袍也是春秋時節的製式,膝上又蓋了條頗厚的絨毯子,巴掌大的圓肚白玉手爐裹在一個灰色底繡鶴穿雲的錦緞套子裏,散著些隻有他自己感受得到的熱量。
    此間清晨,縱是被這場雨浸了些涼氣,也絕不致這樣一副貓回去準備過冬的架勢,但淳澈本人似乎絲毫不覺似的,隻北望著長宓院的方向,共撐一傘的男孩女孩拐上長宓院北邊的走廊向西行去,已然看不見了。
    但楠焱淳澈仍未收回目光,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看什麼,自生下來便沒怎麼變過的長明院也好,藉由瀲水台相接的長宓院也好,就連隻有涉及族務才會去的長信院也好,將近二百年看下來也是足足地看夠了,確實已沒什麼好再看的,但他就那樣望著,似乎情願自己的思緒就這麼飄散在這牽係於天地的雨幕間。
    一隻手,籠了層虛幻的薄光從身後伸來,招呼也沒打一聲地就朝他頸項上貼了過去,盡管那熱量讓某個正源源不斷地自周遭環境汲取寒意也散發寒意的人難得舒坦了一瞬,但仍不免一個瑟縮,許是動靜大了點,那手便撤了下來,隻拎著輕裘的領子扯了扯,似是想要將他頸肩處裹得再嚴實些似的。
    楠焱淳澈知道無論是伺候他慣了的小廝垂雲還是眼下在辰垣樓裏住著的徒弟楠焱灝都絕無這般直接上手的膽子,便也沒有言聲,不及他側頭看,一道耀目的紅便從餘光處飄了過來倚在欄杆處,隻嗤笑一聲道。
    “又不是什麼起心要吃了你的豺狼虎豹,你躲什麼?”
    那人照例是一身重闕裏絕無第二人的全紅衣袍,今日倒沒怎麼見那些看著便覺刺眼的金線,隻一件大紅的雲紋暗花廣袖長衫,邊角仍有暗紅色的火焰徽飾,隻是被通身的紅襯得不顯,長衫下是稍暗一色的紅,同樣有些細密繁複的花樣,隻是他那樣沒型沒款半倚半靠的作態下實是看不出什麼來,左右不過那幾樣,便也懶得細究。他知道方才那一觸沒有旁的意思,隻是在試自己的體溫脈搏好對今天的情況了解個大概,便也就垂眼盯著手爐蓋上那枚小小的鸞首銜珠鈕有幾分玩笑意味地道。
    “某些人下手實在太黑,遭了一次就能讓人心有餘悸半輩子,疑心你又要灌藥。”
    赤鬼挑了挑左半邊眉毛,說。
    “你老實喝了,哪用得著我費那功夫。”
    淳澈隻是搖頭。
    “你知道的,我倒是想。”
    赤鬼沒說話,隻順著他方才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隻看見隔過雨幕寂然無聲的長宓院,就隨口一句問。
    “今天怎起的這樣早。”
    “做了不少夢,”他抬起頭來遙遙地往北邊掃了一眼,“冷得厲害,硬睡下去也是受罪,索性起來。”
    赤鬼頓了下,起身拉起他半披半蓋的輕裘看了看,就聽楠焱淳澈接著說。
    “正逢桐華館裏那小姑娘進華安庭也在今日,真論起來血緣淡泊,但怎麼也算是她的祖輩與這長明院的主事人,就算親送不成,目送一送也是應該的——也望她將來能過得平順些。”
    赤鬼心不在焉地應了聲,見手裏的絨裘隻是看著薄,皮跟裏之間該填的一樣沒少,也就鬆了手重新坐回欄杆上,片刻後說。
    “回頭叫那伺候你的小廝把安神的方子翻出來,我看著改一改,”他頓了一下,“就是不知道有些藥現在還抓不抓得到了。”
    三長老隻是笑了笑,沒應,也沒有不應。
    他們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的,眼下的多夢也好,低得異乎常人的體溫也好,都非是病症,也非是心緒所致,眼下出在他身上的一切的問題所指向的最終源頭都隻有一個——第七次涅槃的日漸臨近。與前六次的漸強不同,鴻鵠的第七次涅槃,絕死而無生,是世所不容,強要他歸化為這茫茫天地間的一陣風,一片雲或是一滴雨露。
    他正一日比一日趨近於那個結果,一日比一日更受外界幹涉,這個過程與他所顯露出來的衰弱一樣,都是不存在任何轉機的。
    赤鬼在重闕間遊蕩靜觀的千載裏,看過的鴻鵠具象沒有滿百也有幾十個,他們命終的樣子也各不相同,有些去的急的,往往自己都沒意識到,就已然過去了,而如楠焱淳澈這樣去的緩的,就是日複一日地同這沒有分毫痊愈希望的弱症死磕。
    難說哪種更不甘,哪種更受罪。
    “還是不必了,”半晌後淳澈道了一句,“左右不全是噩夢,也犯不上費心勞力的。”
    赤鬼皺了皺眉,隻追問。
    “夢見什麼了?”
    淳澈似是沒想到他會這般窮追不舍,稍微愣了一下,最後也隻是搪塞似的笑了笑:“多是過去的事——幼時住在清流軒的日子,雙親的影子,東域外的洪水,裹在繈褓裏的嬰兒——亂七八糟,什麼都有。”他頓了一下,“還有樹底下站著的阿沁。”
    赤鬼仍皺著眉頭。
    楠焱淳澈似是對赤鬼的神色全無所覺,神態自若地繼續道。
    “算來至多再過十年,灝也得娶親,便是他不願,長明院裏這樣血係稀薄的態勢,長老席也少不了要逼著他娶。流著鴻鵠血的女孩兒不易活,他同輩唯一沒有夭折的隻有瓔珞一個,但來日繼大長老之位,瓔珞亦是唯一的一個。眼下長明院裏已沒有能如他一樣名從水部的女孩兒了,也不知道長老席會讓他娶誰。”他搖頭,似是笑又似歎了口氣一般,“真要論起來,娶誰又有什麼要緊,甚至不喜歡他也不怎麼要緊——隻別是喜歡別人,”他盯著手爐套子上一隻穿雲的白鶴,片刻後才輕輕道。
    “不然這一輩子,也著實太無趣。”
    許是這話裏懇請的意味太過淺顯,赤鬼看他一眼,道。
    “這話你自己同你那孝順徒弟說去。”
    楠焱淳澈對他這樣的的回應並不意外,稍稍笑了一下,繼續捧著手爐在大椅裏邊窩著,蒼白色的長睫靜靜垂著,像是深秋裏落了一層霜似的,半月前病重時浸染眉睫與右眼的火紅早已褪淨到仿佛不曾沾染過——倘若不看他那一頭長發的話。
    因是晨起,又在養病期間,既不見客也沒有外出的計劃,也就沒讓人打理過,當下束也未束地自頸肩處流淌下來,散在白色的輕裘上,再順著椅背直直地淌落下來,沾染過的火色已不是早先那樣束冠時小心些便能藏得起的量了,加之那顏色本就比白更醒目更具侵略性,看久了竟顯得幾乎是斑駁的,這還是日日拿苦藥湯子灌出來的成果。這頭發也是他眼下不大見人的一大因由,隻要不是瞎的傻的,都知道他再怎麼衰弱都憑空生不出這般變故來,連帶那不是人人都見得的人,少不了探尋深問,甚至旁的無理要求——長老席絕不是沒想這麼幹過,隻是族長同七長老楠焱致成那裏撐住了,硬是斷了他們的念想。
    不見客或許瞞得下外人,瞞得下長明院外甚至辰垣樓外的層層探尋目光,身邊人自然是瞞不過的,垂雲是自小在他身邊伺候慣了的,一貫秉持著不猜不問不說的原則,就是少有替他出去置辦些必需品,也是出了門便當自己是木頭做的;楠焱灝同他在親緣上算不得多親厚,好些事自覺沒有立場去問,也看得出師父的回避與不願人知,就算心有疑慮猜測也從未正麵提出過,淳澈不知道他有沒有同赤鬼打過真正意義上的照麵,不過按赤鬼方才的反應看來,應是沒有的。
    也罷,有些事終是強求不得。
    赤鬼西望一眼,越過長明院,正看得見華安庭前的重重飛簷,在晦暗的天色下便是琉璃瓦的華彩也少不得失色,驚鳥鈴在下麵輕輕地晃著,幅度不大,便也沒有發聲,看得太多太久,再怎麼壯觀華美,落到他眼裏也不過是一副沉重的鐐銬枷鎖,他盯得麵無表情,過了好一陣才慢慢開口說。
    “桐華館設立的初衷,本是為庇護那些失去依靠無以維生的殘寡孤幼,欲入者出身不論,著長明院主事人或者館主引領,能做的便做些力所能及的,如卷宗謄抄,宗祠灑掃一類的活計,做不得的便領著溫裕閣支出的月例,遠稱不上豐裕,但終歸是有一角屋簷可傍身,無論如何都活得下去。”他聲音漸緩,像是被雨水浸了一般也慢慢透出一股子寒氣來,“哪知千年不過便換了門麵,天賦平庸的非位高權重者不收,地位卑下的非天資卓絕者不收,倒成了好一個讓族裏擇選助力的所在。”
    淳澈抬起眼來望著他,一時不言。
    “寒門所出的迎一位祖上勢大的,天賦漸衰的迎一位驚采絕豔的,今日情形,與市井之流挑挑揀揀討價還價又有何異。”他冷笑一聲,“那些進了館的也覺得此生萬事無虞,但凡還出的去,必是入正四院及以上的門第,真是條平步青雲的穩妥路徑。”
    淳澈隻得聽著,實際上不要說此間他已不理族務,便是早年掌權時,他對桐華館的掌領也不過是有人申請入內時象征性地點個頭,此前初申時便已被各院之長涮過一遍,再怎麼樣他也擔著個長老之職,要他時不時往各院走一遭去體察民情也不甚現實。
    霎時風斜,驟然繁密起來的雨絲便依著風勢往樓館內斜刺進來,赤鬼袖袍一展,淳澈想出聲勸阻他不必大張旗鼓地撐個結界出來隻為擋那麼些雨點子,一來他還弱不到那份上,二來此間觀霧聽雨的,也太煞風景。
    哪知一個別字還沒出口,便覺周身一暖,一點流金的紅光一閃即逝,竟是將方寸間的溫度直接拔高了許多,飛濺進來的雨點落不進三尺之內便蒸發殆盡。
    他抬了一半的手隻得放了下去。
    “桐華館裏出去的,這一生順不順,有多順,不是心下有幾句祝禱、手裏有幾炷香燒便能決定的了的,”那人道,“隻看人心有多高吧——但凡奔著安穩度日的,縱有不順,也不致下場淒慘,若是奔著高枝兒去的——”
    他沒有說下去。
    片刻後屋內門扇響動,卻是垂雲進來,隻小心翼翼地道。
    “三長老,雨漸大了,您還是回屋裏歇息吧,身子要緊。”
    淳澈原想推拒,但想起垂雲看不見,隻得改口說:“我緩一緩便回,”旋即像是覷見赤鬼的目光,又道,“……替我把今晨的藥溫了端來吧。”
    小廝應了一聲,躬身退下了。他本想再坐一會兒,赤鬼已近了前,他隻好老實把手爐撂下,把膝上的毯子擱到一邊,撐著椅背起了身。赤鬼在旁適時扶了一把,隻覺得本就清瘦的人近年接連遭病遭罪,瘦的幾乎隻剩了副架子,若非他身量本就高挑頎長,隻怕現在身上的絨裘都夠把他直接壓趴下,饒是如此,空蕩了老大一圈的衣袍合著那張蒼白到尋不見半分血色的臉,看著也就跟一張紙似的,當下眉頭緊皺,半是扶半是拽地直接給按回了臥房。
    被按著坐回榻上的時候楠焱淳澈沒來由地笑了一下,道:“昔年少時,同我講生死有命不應強求的是你,時至現今,恨不能把我當個脆琉璃瓶子的也是你。”
    赤鬼按著他胳膊的手頓了頓,旋即多少沒好氣地道:“以你當世靈祈術至高的水準,難不成還是第一天看出我不擅此道?”
    淳澈隻是搖了搖頭。
    不是看不透,以他經曆心性,怎會看不透。
    不過是硬要強求。
    他是不擅此道,楠焱族內無人不知,但也唯有此道,能在生和死之間構起一座容人踏足的橋,而今切實可觸的溫度,無不是來自那有如幻影的發梢袍角。
    待垂雲送了湯藥上來,他便不得不頂著那有如實質的目光硬著頭皮喝了,雖然少不了咳嗆磕絆,但終是喝下了大半,垂雲早知他情狀,送來的都是加過量的,也勉強喝夠了當喝的量。待安神湯也開始生效的時候,赤鬼便揭了他床頭那隻青銅的鶴形香爐背部的蓋子,丟了塊拇指大小的白色香餌進去,漾出的一縷煙氣將原有的檀香氣味衝緩了不少,淳澈側眼看著,也沒問放的是什麼,不多時便覺眼皮更沉了,眼見著那道凝實的紅一點一點地虛幻起來,知是他靈祈術的時效到了。
    他一雙眼睛半開半闔地望了那麼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說。
    “當年我最後一次進明雪齋的時候……”
    赤鬼欲走的步伐不由得停了停,像是沒明白他提這個做什麼,但也沒打斷,隻立在原處聽著。
    “老族長……曾問我,”他緩緩地道,“他問,你能保證你這輩子至今,一次也不曾動心過麼?”
    聽者不由怔愣。
    鴻鵠為忠貞之鳥,若傾心一人至死難移分寸。
    老族長出身世代執掌楠焱的琳琅一脈,自然不會沒聽過這個說法,但他何出此問?
    直至思及當年舊事,赤鬼才慢慢回轉過來,隻是他同那位連臉熟都算不上,自然也無從推斷這一問是有所期待,抑或隻是出言嘲諷。
    “你如何作答?”他問。
    楠焱淳澈沒有回答,重重掩映的床帳下,隻餘了輕微悠長的呼吸聲。
    他默默地又站了一會兒,隨一步邁出,整個人飄散成一縷如霧如煙的紅,消弭於煙氣與雨意交織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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