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八十六章:無命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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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津的階級固化指的其實就是血緣能力導致的階層固化,蘭契、艾柯和特勒的數量稀少,也是因為他們無法像赫林或者霍安那樣輕易地生下一大群孩子,蘭契雖然擁有至少三百多年的壽命,卻很難誕下兩個以上的孩子。”阿詩蘭平靜地道,“通婚也無法緩解這個問題,幾千年前白津就發現蘭契與艾柯生下的孩子雖是會強過尋常的艾柯,但仍然無法與純血的蘭契相較,那之後就幾乎不會再出現跨越階層的婚姻了。蘭契的數量越來越少,早千年之前就隻剩下個位數,近親之間的婚姻已是常態,譬如我的母後論起來,算是父王的侄女。”
    “若我得到的信息無誤,白津現今當政的應是阿詩蘭殿下的長姐。”倩曼偏一偏頭道。
    “對,”阿詩蘭輕聲道,“姐姐長我八十多歲——父王也比母後年長許多,他用了許多年才等得當時族裏唯有的女性蘭契長到適婚的年紀,卻也隻來得及生下我們姐妹兩個,在我十幾歲上父王去世,姐姐在母後的幫扶下成了女王,與父親同輩的蘭契如今已經一個不剩,整個白津的蘭契加起來也隻有母後,姐姐和我,還有一位年紀稍長姐姐一些的小舅,和二叔遺下的一位與我年紀所差不多的堂弟。”她垂了垂眼睛,“我雖不過問這上麵的事,也知道姐姐最後無法免去與堂弟成婚,若她能生下女兒,大概率要嫁給小舅。我們已是白津最後的蘭契,在我們斷絕延續之後,世間就不會再有蘭契,也不會再存在白津了。”
    倩曼捏著杯子沉默了片刻。
    “恕我失禮,阿詩蘭殿下,”她問道,“但請問你是出於什麼緣由,才會被排除在蘭契的傳承延續之外呢?”除開尋找盡可能遠的血緣的安排而單從年齡考量,怎麼看都是阿詩蘭與她那位堂弟成婚更加合理一些。
    蒼白的公主無力地笑了笑。
    “這也是我為什麼會來找到您的原因,”她慢慢地道,“我生為蘭契,甚至擁有一些超越蘭契的力量,但卻無法作為蘭契活著,更不能為蘭契延續血統——我的時間不夠。”
    倩曼稍稍一怔。
    
    “如我所言特勒隻服務於蘭契和艾柯中的少部分,這些艾柯多是白津的聖職者,他們多少都擁有一些蘭契的血統,是艾柯裏最上層的存在。他們居住在聖域附近,負責為蘭契與艾柯們主婚,賜福,祝禱,預言,以及安排葬禮,我的能力和命運,都是在出生後不久被他們所發覺和預言的。”
    倩曼輕輕蹙了下眉頭。
    “我的時間不夠,”阿詩蘭輕聲重複,“蘭契至少能活三百年,但我的生命,可能不怎麼比艾柯和特勒長久。”
    “是白津的預言?”倩曼直起身體,這是與她全然不同也毫不相幹更無可探查的另一個體係,“沒有講明原因嗎?”
    阿詩蘭麵上浮出一縷苦笑,隻輕輕地搖了搖頭。
    “骨枝在池中生長出的脈絡是斷的,”她安靜地道,“我是蘭契前所未有的短命者——母後和姐姐不是沒有質疑過這個預言,但我身體上逐漸開始的變化卻不會出錯,這樣的身體若非能在一個時間與環境都靜止的地方長期停留,便會連維持己身都很是艱難,更不要說是去孕育一個新的生命了。”
    “所以這就是你提出要進入先知城的原因嗎?你需要一個潔淨並且幾乎不會變動的環境來維持生命?”倩曼望著她。
    “不全是,畢竟,我從記事起就被告知了這一點,活著或者死去,在我這裏已經沒那麼重要了——我本來覺得就那樣在王庭中萬事不掛心地過到死也很好。隻是沒想到,”她歎了口氣,“母後為我安排了一名特勒。”
    倩曼沒有說話。
    
    “一位蘭契一生會擁有三到四名特勒,最後一位特勒通常等不到壽限侍主就會因年老而死去,和我的情況同一。”她輕聲道,“母後當然知道這一點,但又不情願以權令壓人顯得難看,便在一眾年歲相近的特勒小孩裏,以近乎玩笑哄騙的方式定下了毫不知情的阿爾伯特。”
    “他並非是為我尋到的護衛……而是一個預先備下的殉葬品。”
    
    “所以你來找了我。”倩曼點點頭,飲下半盞暗色的甜夢酒,“一是聽聞我可以改變世間眾生的命數,二是就算改之不成,我也擁有著整座先知城。”
    “是。”阿詩蘭輕聲道,“在確認侍主生死前特勒無權自行了斷赴死,在您的幫助下故意殘留的氣息以及未能被發現的屍骨令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活著,我被洗淨的血肉與將去的地方又讓我等同於在他的視野裏死去,沒有蘭契的許可他無法回到白津,隻能一麵尋找,一麵漂泊。”她搖了搖頭,“以特勒的壽命,他還有幾十年好活。”
    “這樣好嗎?”倩曼把玩著那隻小小的空杯,“你怎知他情願無處可歸漂泊偷生,而不是理清一切從屬,在故鄉按族群既往沿襲的規矩與這塵世體麵地告別呢?”
    阿詩蘭有長久的沉默。
    “——我已經沒辦法想那麼多了,”她說,“我的決定……我的歸宿,都已經近在眼前了。”
    倩曼沒有再說什麼。
    這世間,人與人,總有數之不盡緣因繁多的選擇。
    又是沉默。
    
    “你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麼。”昏晦的光線下,先知站起身來,審視著坐在對麵的白津公主。
    “是的,”阿詩蘭揚起臉來直直望向那雙墨色流溢的瞳孔,“這也是我決定要來找您的理由——據我所知,您已是這世上最後一個承襲著血契的人了,我原想德蘭不可幹涉的命數,血契總能幹涉一二的。”
    “但沒想到這處是錯算,”倩曼輕聲應道,“我最多隻能算是對血契有過深入的了解,但並不是真正能使用最核心那部分的、沿襲著那類人的血脈的人,真正與他們有所淵源的人,反而對血契近乎是一無所知的。”
    “譬如方才離開的那位楠焱小姐麼?”阿詩蘭輕微地笑了一下,“無論如何,現下已是我所能求得的最好的結果了。”
    “就我多年收集到的信息來看,白津的王族才應該是這世界上對血契最熟悉的一群人才是,隻是按殿下的說法來看,似乎並不是。”
    “如果一定要這麼說……我們更理解的應該是血契的源起和原理,而非是血契本身,”阿詩蘭輕聲道,“我們的祝禱式和預言有很多是自血契中脫胎和化用,但那些真正的藉血而成的術,我們可以說是全無所知的,甚至最基礎的尋蹤和引渡,都是無法直接用血契做到的。”
    “血契的根源一如您所知,是交易。世上的所有力量都可以稱之為交易,用天賦或者時間再或長久的努力去換得力量,用得到的力量去幹涉一件事的起因或者進程,使之接近自己想要的結果……隻是血契交易的性質更加明顯也更加直接,隻要使用者付出代價,交易就必然成立,結果也必然取得。”阿詩蘭攤開手掌,掌心落著一枚小小的白色的花瓣,“換言之血契是在簡化交易的過程,同時排除一切可能的幹擾和不確定,直接在因與果之間搭起一座橋梁,所及之處,就算是命運的洪流也要為之退避,隻要使用者付出的代價足夠合適就可以做到任何事,以無換有也好,由死換生也好,都不難做到。”
    “我們為此而得生,用無法與外界相融,終將絕盡覆亡的命運換到過生存的機會,也必將為此而赴死,世上再不會有任何人或者任何辦法能打破新舊世界間的隔閡,挽回我們避無可避終將到來的衰落。”她輕鬆地笑了笑,“先知大人知道我在說什麼。”
    “白津因血契而生,”倩曼歎了口氣,“早年還隻是有過猜想……隨著時間推移,漸漸也就差不多成了確證。”
    世間不會再有比這更加久長的力量了,長過世家的數個千年,甚至長過德蘭的數個萬年,即便頹勢漸現,即便傳承已絕,即便它的消亡是終將到來的必然,它的影響仍如人的骨骼脈絡一般,在不可查的久遠時代便鋪展開來,消亡於眼下尚未可知的如霧未來中。
    “白津的紀事並不被《幻森·王緘》所記載,而白津對德蘭和世家又一直持以退避敵視的態度,縱為活緘,我所知曉的也不過寥寥,反而是以半人之身存世的這些年多少接觸過一些白津人,所知的還更多一些。”她動了動唇角,似是想扯出個苦笑,卻又在半途失了力氣,“此前的幾代蘭契不定時與我有所往來,再加上殿下知曉我了解血契,我是否可以認為,我即使是在白津人的眼中,也是特殊的?”
    不是因為夢境與思維之王的王位,也不是因為統率一國的先知——白津從某種渠道覺察到她的不同,覺察到那些自千年前便圍繞著她建立起來的龐大命運,龐大到將她不純粹的生命羈留至今。
    
    阿詩蘭靜靜地望了她片刻,旋即慢慢將目光垂了下去,像是在斟酌用詞一般。
    “是的,”她這樣應道,“甚至……更多,我們知曉您曾有一位無可取代的密友,他的尊名即使在那樣混亂的年代也足以越過天塹傳入我們的世界,那樣的存在即使無法與德蘭的世末之王相較,也該擁有遠遠長過作為人類輪轉而生的您的壽命。他的消亡太過突兀,留存世間的時間也太過短暫,且符合對血契有所了解的全部條件,甚至包括最後的血緣——結合您現下的狀態與掌控力來看,我們相信他為您許了願,”她輕聲道,“那必定是一個龐大到足夠完全幹涉您身後的王朝命運的願望,遠遠超出他的掌控和承受,唯有這樣的願望,才能一次性將他於這個世界的所有存在全部奪走,實現這個願望的代價,包括了他本身。”
    盡管用了比較委婉的說法,但阿詩蘭仍自覺無法看著倩曼的眼睛說出這樣的一席話,在完整的血契術式裏,不可見的代價通常要遠遠超過能夠直接目視的代價,究竟是怎樣的關係能讓那樣的人物心甘情願地做出這樣無法收到任何回報的付出,白津不是沒有猜測,這也是阿詩蘭會認為她有可能擁有改變白津人命數的能力的原因,隻是顯然,事實未能如她所願。
    盡管不是沒有心生好奇過,但現下裏阿詩蘭沒有半分想要探查的心情,空氣中的沉默幾如實質,阿詩蘭耷拉著腦袋望向桌麵,甜夢酒的殘液積在杯底處,在昏暗的光線下暈出迷離沉醉的色彩。
    “……如你們所想,”長久的沉默後,倩曼才這樣回應道,一陣衣料摩挲的響動後,阿詩蘭意識到先知已重新在桌後坐了下來。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冷淡且輕盈,“白津與血契相關的一切,是因何、何時、從何處得來?”
    “正如您對楠焱小姐所言的那樣,”阿詩蘭深吸一口氣重新抬起頭來,對麵的先知的神情並無不妥,支在交疊的膝上的手撐住瑩白的下頜,麵上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懶散。
    “您也……一早就知道答案,這樣的問話,不過是求一個確證,求一個心安。”
    “世間血契,從始至終都隻會有一個由來,任何的使用者,聽聞者,都無法逃過的那唯一一個由來。”她道。
    
    “從媒師身上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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