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八十二章:為牲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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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麵說過裏墨的兄長性情溫懦怯弱,”倩曼慢條斯理地道,“如果抹去後世著意描摹誇張的部分,他大約就是個沒什麼誌氣野心,且多少有點認死理的普通王公貴族而已,”她微笑著看向祭,“楠焱小姐既長於重闕,應該知道這類人是最不堪大用的,甚至比那些耳根綿軟隨風而倒的庸才都不如。”
    祭稍稍抿了一下嘴唇沒有作答,但也知道先知所言非虛,楠焱的六位長老中既有如三長老那般的不世出的奇才,也有六長老那樣無甚所長唯行事穩妥的勞碌人,既有七長老那樣滿心詩酒花鳥其餘一概得過且過的灑脫性情,也有四長老那樣謹慎嚴苛不容錯漏的執拗性子。
    楠焱的長老之位並非世襲,雖然年歲長久階級難免固化,但在任的長老挑選繼任者時自上三院起便都在暗中相看,如果真有那麼一個沒什麼才智心胸卻極固執的人將承長老之位,就算選他的那位長老覺得他千般好萬般好,也是難得餘下長老們的承認的。
    無他,不過是這樣的人實在太容易被了解控製,基本上一輩子也跳不出自己給自己劃下的道子,何求他殺伐決斷,能不被人帶偏了就謝天謝地了。
    
    果然就聽倩曼繼續說道。
    “裏墨當然知道兄長不是什麼稱王稱帝的好材料,兄長登位重歸王庭後也一直留在王庭協助他理事,礙於她身份尊貴,又是迎回新王的功臣,一時間也無人齟齬。”她稍作停頓,祭注意到她的眉頭極輕微地蹙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說辭。
    “但是這一位顯然也不是什麼從頭至尾理智冷靜的人,掌權時年紀又小,估計也不明白什麼叫做張弛有度,或者按東域的說法,剛則易折,過猶不及。”她道,“一次兩次的越線懲處沒什麼,但回回次次,樁樁件件,從軍務到內廷皆經她手,是個人來做這個國王,麵子上都過不去,就算明麵上不說,暗地裏也總會生隙,老派貴族們無法繼續從她那兒得到好處,自然就不會繼續跟她站在一起,宮廷裏開始風傳這位長公主原是想要自己來做這個國王,卻因父親舊部擁戴兄長而不得不屈居人下,心有不甘才屢屢越權,雖然傳播這類言談的朝臣貴族們最後都讓她抓了殺了不少,但無論她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麼,這樣鐵血肅清的作風都更讓她的兄長生疑,越發傾向去相信那些由他親手提拔的信臣。等到國王與長公主的勢力在王庭內有如水火的時候,就算再怎麼聲稱裏墨無心於王位,也都不會再有人相信了。”
    祭捏著袖角一時無言,不用問她也知道這位長公主最後的下場必定不好,這類長久流傳下來的故事中,敗者無論是在現世亦或是旁人隻字篇章中,終了時都是難以入目的。
    
    “長公主不肯退讓,”倩曼抿一口酒液才繼續道,“最終事態激化,雙方都折損失爵了不少人手,最終兄長靠王權強壓她一頭,罪名真真假假林林總總安了許多,最後將她流放到了王國東南的灰野——是在舊址的東南,”倩曼挑了挑唇角解釋道,“如今那塊地方早就生機絕盡人難踏足了,但在那個年代估計比今日的荒原上還要混亂數倍,魔物流寇橫行。”她搖一搖頭,“裏墨魔力如何,現在的人也沒辦法知道了,既然無重點記敘,大約也是個難入流的,流放到那種地方,跟直接處以極刑的差距也沒有多大。”
    祭望著倩曼神情淡淡的樣子,心知以她的生命長度與觸及境界來看,一階不過勉強入眼,之下的無論是二階還是五階,都是足稱一句不入流的。
    “終究是同胞兄妹,不論內心感想,仁慈的樣子總是要做一做的,國王允許裏墨帶走一定數量的資財和侍從,裏墨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除了這套兄長親手為她所製的飾物——那之後沒有人再知道裏墨遇到了什麼,幾年後使臣前去視察流放地,將裏墨早已身亡的消息跟這套首飾一起帶了回來。”
    “——並不算個值得回味的結尾吧,”倩曼似笑非笑地看了祭一眼,“但故事的結局通常都是這樣的。因為是叛臣的所屬物,它的所有權重歸維利斯頓家族,因為本身並不昂貴,第一任的所有者也落得個流放身死的下場,之後數代的國王也沒有再將它送出去過,再往後有幾任王後短暫地擁有過,然後被其中的某一任在國王的默許下贈給了一位嫁給權臣的表親,最後被交到了我的手中。”
    因為世間已不再有“維利斯頓”這個姓氏了。
    
    祭輕輕摩挲了一下那隻漆黑的小盒子。
    許多有名的飾物和珍寶都是在家族之間傳承的,就算因為一些緣由被贈予某位成員,但最終的持有權仍舊會被家族回收,成為一種可被計算的“資產”。
    “裏墨王後沒有後人嗎?”過了一會兒,祭輕輕問道。
    “按王庭的記載,是沒有,”倩曼答道,“但也有傳聞說她曾生下一個孩子——就在她嫁給堂哥的第一年,但之後就再沒有提及了,考慮到她當時的年齡,那個孩子大概率是先天不足,最後夭折了。”
    “那麼它象征的東西是什麼呢?是同胞反目?還是君臣猜忌?”
    倩曼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會兒,搖了搖頭道。
    “是犧牲。”
    祭一愣。
    
    “裏墨被流放的時候至多三十歲,但到流放地後沒多久就死於非命,被派去的使臣不敢草率回話,在暗地裏調查過。”倩曼端著酒杯,神情平靜地道,“調查的結果是病逝——而且是一種慢性的、不可治愈的絕症,正式名稱是伊諾語的一個專有詞彙,在現今通用的溫塞爾古語裏沒有專有的譯名,但有一句俗語曾被用來形容這種疾病。”
    倩曼念出一個短句,祭並不能很好地理解它的意思,但多少聽得出是跟血液有關。
    “這句話的原意是形容戰爭慘烈到了一定的程度,直譯則是體型巨大的魔物被殺死時噴濺出的血能將所有盛開在原野的花都染得血紅,將幾種意思糅合一下,或許最恰當的稱謂就是……龍血薔薇。”
    祭多少震撼,幾乎說不出話來。
    “罹患這種疾病的人的體溫會遠高於正常人,到生命末期開始發病的時候,身體會變得異常脆弱,就是字麵意思上的脆弱,隨便磕碰一下就會骨折,一旦出現傷口就無法止血,像是過於飽滿熟碩的果實,於極致後開始的不可逆轉的腐爛,”她慢慢地道,“患者最後會高燒到渾身劇痛,完全失去行動和語言的能力,直至遍身傷口潰爛腐敗而亡,這種腐爛並不會以患者的死亡為終結,據說如果沒有將其燒掉而是照常裝入棺柩中下葬,不出一年周遭的土地都會泛出和血液一樣的顏色,從中生出的植物無論是花還是葉也都會變得血紅,就仿佛被血浸過一樣。”
    “……據說?”祭抓到了關鍵。
    “對,”倩曼輕輕應道,“裏墨是有記載的最後一例龍血薔薇,這種……疾病,大概更接近於詛咒,無故便會染上的概率很低,幾乎可以肯定是有人故意讓她沾染的,如果按通常的潛伏期為十年來看,大概就是在她兄長重掌王庭的前一兩年。達坦納在獲悉這種疾病再度出現後在國內進行了大範圍的搜檢,將貴族們家中的相關標本與記載搜集起來付之一炬,我所知道的信息基本都是從周邊國家的記敘裏得出的,沒有實際見過。”
    “所以裏墨一早就知道自己會死?”祭極力從倩曼的言辭間梳理出潛在的信息,“那她還跟她兄長爭奪——”
    祭猛然卡了殼。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王位,”她慢慢地說著,望向倩曼的眼睛裏也漸染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她……”
    她做了什麼呢?祭所知的信息並不夠讓她準確探知那位境遇淒慘的長公主的最終目的,但這個女人毫無疑問的聰明,並且近乎殘忍的冷靜。
    
    “數年的朝堂傾軋中,無論是擁戴國王還是擁戴長公主的貴族們中,都有相當數量被罰沒奪爵,那些樂於從派係鬥爭中得利的老派貴族元氣大傷——如果你被教導過怎樣管理一個家族,就必定知道想要改變一個固化的階層無需將整個階級都摧毀,撿一些出頭的就能破壞掉一個利益鏈條,而幾個鏈條的缺損就能讓整個關係網瓦解,裏墨應該很了解這一點吧,再加上國王因為派係鬥爭不再信任老貴族,轉而相信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就算多年過去老舊的關係網被修補,幾代之內也難以再接觸權力中心,”倩曼輕輕嗬出一口氣來,“就算那位的確不適合做國王,這樣一輪清洗下來,也夠保證他的王座此生都無法再被撼動了。”
    與她現在所做的事,也差之不多。
    “裏墨用自己的血……為兄長鋪出了一條坦途。”
    
    祭隻覺得心頭泛起一陣難以付諸言辭的悲涼和沉痛。
    她是怎麼想的呢?在不為人知的痛楚和熱度的折磨下,仍舊盛裝從容地穿行於與這新成的新王城相差無幾的舊王庭中時,她是怎麼想的呢?十年時光夠不夠她提早預見到自己的結局?夠她預見到自己最終歸於塵漠的終末?
    她幾乎看到一個遍身暗紅色禮裙的、高挑白皙的女人在侍女們的簇擁下行走在花蔓滿覆的廊架下,她在花與葉的間隙裏望向隔出一段距離的高大宮殿,通體純黑的建築隻在晨間的某個時刻,被東方的晨曦映亮高處的長窗,耀眼到像是高塔上光彩盡顯的寶石。
    她笑一笑,像是並不在乎是不是有人真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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