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絲琳一時沒敢接話。
    老人從袖袍裏摸出一隻白木的小盒子來，盒蓋的弧麵上被精細地雕琢出了雪與蓮花的紋樣，那正是艾澤王室的紋章。他從中取出一綹煙草，拿了一把長柄的小銀勺子不緊不慢地重新將煙槍填好，旋即在指尖搓出一縷火焰，自顧自地深吸了一口，紅光明滅。
    在離開此次希爾芬半島之前喬絲琳其實一次都沒見過這位艾澤的親王，但族裏多少會時不時提到他，畢竟西北製約國蘭沼是伊格特蘭德家族所一力扶持著的國家，而艾澤又是依附於蘭沼的眾多小國裏尚算出挑的那個。三年前艾澤的王女遠赴東北製約國達坦納並且最後成為達坦納的七位伯爵之一這件事在族裏很是受過一段時間爭議，相當部分守舊派認為噬生蔓是初代的森之世家伊格特蘭德家族遺失在外的重要遺物，有朝一日當收回族內，但卻又不得不卻於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與先知的威勢——特別是在茗萱戰役後，世界範圍內對德蘭有所知覺的勢力都了解到達坦納的先知正是存活七千年至今的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之後。當初將噬生蔓贈予特蘭奇家族的是輪轉重生的森之王佩瑞恩，但就算佩瑞恩再臨——眼下確實再臨了——怕是也沒有跟這位存世時間如此之長、且在實際上幾乎等同於統治著一個國家的夢境之王叫板的底氣，為此無論艾澤王女成為夜森伯爵究竟是純粹的巧合還是出於先知的算計，伊格特蘭德家族都隻能當做沒看見了。
    因為地理位置阻隔，杜德絲家族與伊格特蘭德家族雖然排名相鄰但實際往來不多——實際上杜德絲家族跟哪個家族的往來似乎都很有限，這也算是東方的幾個世家的通病了，因此當先知的信函遞至希爾芬的時候，在森之世家內部還是引起了很大震動的。世人皆知先知作為人類的姓氏確確實實是杜德絲，那傳承自她的母親和她的學生，初代的亡靈世家族長西莉絲·杜德絲的那個杜德絲，但在實際行事，尤其是表露先知本人意願的時候，先知與杜德絲家族多少會有些割裂感，一時也難以判斷究竟是出於她作為夢境之王的身份更好用亦或是防止其他世家因她的舉動遷怒於當下的杜德絲家族。那封直接交由伊格特蘭德族長的信函並沒有使用杜德絲家族的徽飾，先知所使用的身份不是世家成員也不是統率一國的先知，而是實實在在的，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
    換言之那封信並不是在以一個世家的主事人的身份來請求另一個世家的協助，而是以一位德蘭王族的身份，要求一個世家履行千載前的世家協定。就算對方是倩曼，這種態度也很難讓人覺得舒服，但，或許該說倩曼終究不愧是倩曼，她幾乎全無避諱也不加掩飾地指出了伊格特蘭德家族當下所為之焦頭爛額的問題，並告知了如何解決以及解決之後的事態發展，作為享譽整個世界的先知，伊格特蘭德家族也沒法不信服。
    以喬絲琳在族中的地位自然是沒有資格見到那封信的，但據說收信後不到一個上午長老席便拍板決定照做，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艾澤的親王就被接回了希爾芬半島。
    時隔數十年重回那個養育了他的家族，親王殿下看上去似乎沒有感傷也沒有激動，他隻是平淡地詢問了一些需要知道的事情以及後續安排，便在安排的住處歇息了，待第三天上午，他便跟著喬絲琳一道啟程前往達坦納了。
    平心而論即使這位親王當時沒有選擇留在艾澤而是在族中至今，他的地位跟現下的喬絲琳相差也不會太多，但或許是外界生活帶給他的影響，讓他無論是從談吐亦或眼界和行事上，都要遠遠勝過同階級的族人。艾澤雖是小國，但數十年宮廷生活所矜養出的習慣和氣度，讓長老們也不好對他隨意呼喝來去，況且一路行來喬絲琳也覺得這位親王蠻有意思，有些關乎時局情狀的話題在族中時高位者不屑同她提及，同位者又多無心觸及，但親王殿下幾乎可以做到知無不言，不會嘲笑或者斥責於她，並且由於他長踞艾澤，處事的角度跟方式也與伊格特蘭德有相當大的不同，林林總總的緣由堆砌下來，讓喬絲琳覺得這位親王殿下是值得自己發自內心地去尊敬的。
    
    老者默默地吞雲吐霧了一會兒，才像是把一些零散的情緒重新收斂好了，他拾起那個裝血的小瓶子又稍稍摩挲了一下，輕歎口氣問道。
    “若我所料不差，達坦納的先知提供給家族的處理意見，大約是建議家族直接對風信公爵伊德羅斯本人動手吧？”
    喬絲琳不由一驚，但終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單就我所知曉的部分，確實是這樣的。”
    “嗯……”老者吐出一口煙氣，繼續道，“是簡單粗暴了些，但也絕對有效……此次動亂本就是由他牽頭，他的死會削去大半戰事支持，而且突兀暴斃的話，也會讓剩下的那些主戰派們清醒一點……”他短促地笑了笑，“那些人也是，才過幾天舒坦日子，就真當鄰國和世家都是死的了。”
    喬絲琳望著他沒有答話。
    “據我所知，伊德羅斯還沒有結婚吧。”他歎了口氣。
    “……是。”喬絲琳應了一聲。
    “那麼……族裏是要動用半身了麼？”老者望向喬絲琳，聲音漸輕，“族長的小女兒，這一次的【頹敗】，聽說名字是……坎德拉？”
    “……”喬絲琳沉默了片刻，終了略顯艱難地點了點頭。
    “族長倒是舍得。”老者短促地笑了一聲。
    “風信公爵未婚，又是位頗有實力的魔法師，怕也隻有坎德拉小姐親自上陣才能讓他死的悄無聲息，”喬絲琳低著頭端詳自己因常年持弓微生薄繭的雙手，“就算日後普林賽斯要查，就算查到了家族頭上，最多也隻能說伊德羅斯行事不檢，縱欲貪歡致死，而不能說是家族有意暗殺——畢竟坎德拉小姐的地位擺在那裏，隻要阿爾澤還沒蠢到為了這個陰魂不散的舅舅跟世家撕破臉，這件事最後隻會被雙方默認無事發生。”她又稍稍頓了頓，“……而且先知……未必預見不到吧？若她都能肯定伊德羅斯死後事態如何發展，怎可能預見不到家族會使用什麼方法？”
    “覺得不忍心麼？”老者深吸一口，緩緩問道。
    “有點，”喬絲琳情緒不高，“縱使非人，縱使活過千載，先知她……也確實是個女人吧，半身雖不能跟王族劃等號，但也是最緊密的關係人了，若她明知道自己提了這個建議伊格特蘭德就必定動用【頹敗】，但還是提了，多少有點……”她斟酌了許久，最後也沒形容出來，隻胡亂地搖了搖頭。
    “還是別把人類的情感套用在德蘭的王族們身上來得好，”老者呼出一口煙氣，抬眼望向王都街巷，“她活了這麼久的年月，經曆過多少代王族們輪轉重生，恐怕對半身們早就沒有什麼同情心了，左右【頹敗】是作為記憶的一方，無論如何珍重，待森之王歸位，她的人格和過往都無法保存。興許她早已預見到了完整的森之王會在何日歸位，在有限的時間裏提醒伊格特蘭德物盡其用……說實話，確實是她的作風。”
    喬絲琳歎了口氣。
    “是我多心……我起先以為她會比起王朝時期的王族更像人類一些的……看來也不過是可笑的想當然罷了。”
    “為什麼會這麼想？”老者含笑看她。
    “就是……”喬絲琳一時語塞，在老者的目光下更是顯得有些吞吞吐吐的，“不是都那麼說嘛……達坦納的先知，夢境之王，七千年前是第二任的……”
    “【伴侶】並不等同於戀人，”老者微微合眼，感受濃重煙氣衝刷髒腑，“雖說那二位應該確實走到那一步了，可惜，造化弄人。”
    喬絲琳噎了一下，“您還真的敢說出來……那位說不準都聽得見的。”
    “她既將自己第十王族的身份昭告天下，就證明她是無心也無懼於這些議論的，”老者緩緩地道，“德蘭在輕重緩急上從來都拎得清，就算動過真情，就算現下裏思及已是滿目瘡痍，都不會成為她行事的阻礙，在作為至尊的【伴侶】之前，她首先是德蘭座下的王族。”
    喬絲琳長長地吐了口氣。
    “眼見至尊都要有第三任了，”他道，“世家間對這一輪甄選的關注力度是空前的——又是出身楠焱，又是第二任的嫡脈，又有茗萱時的戰績，想來世家皆有所覺，這世間不會平和太久了，這種情狀下讓先知欠個人情，想來家族求之不得，所以才這樣痛快了，連把我從艾澤帶出來都不帶猶疑的。”
    “何必呢，”喬絲琳搖了搖頭，“先知向來據守達坦納，何必淌到西境的渾水裏，即便她覺察了特蘭奇家族有異心，以她之能想來也可以直接收拾，兜這樣大的一個圈子繞到希爾芬去，家族明麵上照做領情，還是難保私底下會怎麼思量。”
    老者望著她笑了笑。
    “這就是我們與王族們的差距，”老者伴著呼出的煙霧緩聲道，“她是出身杜德絲，作為先知時行事要為亡靈世家與達坦納考量，但作為王族時，她絕不會隻為自己考量，”他抖一抖煙槍，“她是在為整個世家，或者說，德蘭所要麵對的整個局麵考量。”
    她抿著嘴唇望向他，似是不覺得有什麼好考量的。
    “獵魔時杜德絲的族長不是跟你說了嗎？”老者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達伊洛的事，那位年輕的院長，他究竟是什麼人，要做什麼事，跟那位先知又是什麼關係。”
    喬絲琳不由一凜。
    “您……知道？”她有些艱難地道，“……這件事您也？”
    “雖然在世家之內的保密級別比王族半身之類稍高一些，但也算不上不可觸碰，”老者又像是笑又像是歎了一聲，“就算想瞞也瞞不久，十二歲即成一階不過是個開始，聽說這類存在會如常人般老去，但變老的程度卻很有限，活不到拉拉爾那樣的三千年，但大幾百年卻沒什麼問題。他與人類的不同之處，要不了多少年就都會顯露出來，隻不過這次羅爾列斯大方得很，別家不過旁敲側擊的問話，他就直接承認了——如今看來承認的不僅是那孩子的身份，更是亂世將至這個未來本身吧。”
    “十幾年間，王族們與至尊之位繼承人接連降世，這本就是厄難的訊號，”老者撐著椅背有些艱難地試圖站起，喬絲琳趕忙上前一步把他扶穩，老者擺擺手示意不必，旋即轉臉望向與賽瑟麗茨宮相距不遠的王城。
    “十五年，”他緩緩地道，“十五年之內，世家與黑噬之間必將再起大戰，其慘烈程度絕對遠超三載前的茗萱戰役跟燃湖戰役。這種境況下，無論是作為杜德絲家族成員，達坦納的先知還是德蘭的夢境與思維之王，倩曼都絕對不願看到西境再起無謂戰火，她勢必預見了災厄——那一定是極艱難的、甚至連她也無十成十把握的一戰。”

    作者閑話：

    關於伊格特蘭德家族對風信公爵伊德羅斯的處理還有坎德拉·伊格特蘭德，可參看舊卷中的王緘·碧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