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六十一章: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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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蒲淩雁”這個名字,蒲淩靜不由得挑了挑眉。
祭見她表情心下不由惴惴,多少擔心自己問了些不該問的,片刻安靜後,隻聽見蒲淩靜問道。
“……為什麼想起問雁的事?”
此言一出,祭心中隨之鬆緩了一點,既沒加姓氏也沒加職稱,隻單稱名,想來關係還算不錯。
“三年前我隨著族中一道進的劍塚,雖然有遮蔽之物傍身沒有直接與兩族人見麵,但仍舊是跟著走完了三重全程的。”祭頓一頓,“包括最底層崩毀的時候。”
蒲淩靜暗地輕嘖,倒不是為著祭的話。當時劍塚因何崩潰心法世家再清楚不過,饒是楠焱跟劍塚的機製本身已給足了那小子教訓,待他再醒來時仍逃不過族中懲責——連帶著他那身為守衛長老的兄長都到她的執刑堂處領了好些鞭子,稱管束幼弟無方,理應受罰。
倒是可憐他的苦心了,不過是給滿族人一個交待,以期不要誤了那孩子的前程才好。當時她尚有些不忍,世寧後來解釋給她時再細想卻隻餘憤憤——如果犯下這樣大的錯漏後他仍能平安順遂地進入掌權階級甚至長老席,先別說楠焱那邊會怎麼看了,單就暗族一麵就絕不會容許,蒲淩族中又不是沒人了,缺了那一個,多得是出身稍差些的孩子拚了命地往那處空子上補。
隻要楠焱祭能成為第三任至尊,隻要楠焱族中那人仍存,蒲淩昭此生此世都別想走出霧森的曉之庭了,孰輕孰重,蒲淩還掂的清楚。
隻聽祭繼續說道。
“那時我因著一些緣由受了波及,是雁長老搭手救的我,”她稍有些遲疑,“雁長老似乎與我相熟,說劍塚之前就曾經見過,隻是不及講明,她便被蜃獸排斥出去了……當時我沒有立即想到,是出來之後才意識到的——雁長老說見過我,是不是指我的記憶出現損傷之前,也就是茗萱戰役之前?”
這是最合適的解釋,卻也是最不現實的解釋,茗萱戰時她不過七歲,被帶至前線桑熾關補陣尚可解釋為她的繼承人身份與血統特殊,但若是再往前,那個年齡就算是在族中隨著父母待客都嫌不夠,更不要說是離族了,但若真是如此,蒲淩雁又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的什麼地方見過她?
自劍塚時至今,這點疑惑從未消湮過。
誰料蒲淩靜隻是搖了搖頭,苦笑道。
“那你怕是問錯了人——我同雁並不相熟。”
望著祭麵上一瞬展露的失望,蒲淩靜不由失笑道。
“我可沒騙你,你可不要看著雁跟我同列長老席便覺得我們很熟絡了,且不提光暗兩族分別,我們壓根就不是一輩的人。”
祭當下有些怔愣,良久後才試探一般地問道。
“那……敢問雁長老今年是多大歲數?”
劍塚中時她也曾與蒲淩雁近距離相處過,記得她用長長的金簪盤繞起來的白發,以及邊角紋繡滿淺黃色火焰徽飾的光族袍服,著實是一位亮眼的美人。如說楠焱殷如的美多少流於風塵,那蒲淩雁的美就是來自氣度,然而這氣度跟母親那般矜尊優渥養出的威勢又不甚相同,她的氣勢來源於她本身的強大,來源於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難逢敵手。
然而蒲淩靜說的話卻險些叫她驚掉了下巴。
“二十四歲——開劍塚時應當隻有二十一,”她道,“若不是我成婚稍晚了些,她的年紀都夠做我女兒了。”
“可……可是我聽說茗萱戰時……雁長老親率族中執行者直入亂軍之中……”祭有些驚懼道,至少以她在劍塚中所見,蒲淩雁看上去全然不似二十出頭。
“是真的,”她瞟見祭的表情,不由笑道,“她是在十八歲的時候坐上執行長老的位置的,若非是族裏那些老頭子扯皮,還能再早個一兩年的,畢竟她還不到十六歲就已經隨在執行者中跟著上代的長老到處去執行族務了。”
祭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隻喃喃道。
“……竟這樣早。”
“這一點確實,”她搖了搖中茶盞,“雁確實是我族近百年來最年輕的長老了,且執行隊又不看資曆,誰更能打,誰說話的聲音就更大。她在族中確實有些爭議,但長老席卻都是很尊重她的,無他,她是最能打的那個。”
祭再度愕然。
“就連您都……”
“她是劍引,我是琴引!”蒲淩靜重重地將茶盞放下,“就算我是當世琴引心法一係至高,也不會去跟一個劍引比誰能打!”
祭一時無言,但也多少看得出蒲淩靜在此事上還是多少有些鬱悶的。
“況且……”蒲淩靜的聲音輕緩下來,歎息一般地道,“那孩子,著實是不容易的。”
祭靜靜地聽著。
“你應該也聽過她的其他消息吧,”蒲淩靜後仰靠在軟墊裏,“我們這一代的長老席,最出名的怕就是她了,就算到西境那邊,說起雅芙娜·拉比德,不知道的人也是少數。”
“……是,”祭承應道,“族裏提起她的時候都稱為奇才,但話裏話外又似……”她稍稍斟酌了一下說法,“似是說雁長老在族中過的不易。”
還有劍塚裏她曾冒著被楠焱知曉違規的風險救下了險些在第一重就被刷下去的蒲淩嘯跟蒲淩昭,出身暗族的蒲淩嘯倒是還好,但與她同出光族的蒲淩昭對她的態度卻極是惡劣,而且這位執行長老似是跟另一位同出光族的守衛長老之間有些什麼……
蒲淩靜長長地歎了口氣,眼睛望著水榭的白色岩頂,半晌後才道。
“我知楠焱有三庭四闕十四院,雖然其中詳細不大清楚,但應該也是這麼回事——基本上長老席的每個位置都由幾個互相之間有些親緣的家庭所據守,一旦長老之位空缺,族中都是先考慮從他們之間提拔,就算偶有從寒門破格提拔起來的新秀,末了也多會娶或嫁這些家庭中的子女,幾個長老席的家係之間也不時聯姻,若族長或其子女許親,也首先自這些人家挑選——楠焱也是這樣吧?”
祭點了點頭。
楠焱確是如此,諸如楠焱釋所屬的瑾瑜一脈就是世代掌控著二長老職位的一脈,釋為此脈獨嗣,他繼族長之位便宣告著瑾瑜一脈不再據守二長老之職,所以此後的二長老便要從遠些的親緣裏提拔,隻是琳琅與瑾瑜兩支嫡脈俱是血脈不豐,上代的二長老跟楠焱釋的關係早已岔出了三代。真論起來釋當稱一聲族叔,但就是上代的二長老自己也沒那個臉去攀這麼遠的親戚——他倒是跟上代的六長老,也就是楠焱軼的祖父關係還近一些,加上茗萱戰後二長老換代,楠焱筠隻是他的學生,就更無甚親緣可言了。倒是祭離族前隱約聽瓔珞和灝提起過,現任二長老的獨子楠焱清暉好像跟四長老的女兒定了親,隻等那位小姐歲數再大些就成婚。
這類關係放在大長老與三長老身上也適用,曆代大長老與三長老皆出長明院係,換言之就是必定是鴻鵠血裔,楠焱淳澈是楠焱殷如的直係親長,而殷如跟楠焱灝的父親則是堂兄妹,瓔珞將承大長老之位,卻也該稱將來的三長老楠焱灝一聲堂弟……
他們這樣的人身後的倚仗是世家,而在世家之內則是自己出身的宗族,而宗族的地位則決定了家庭與個人在世家中的地位。
世家正是如此,以血緣和力量為紐帶,綿延著世人難以企及的盛世。
“這樣倒是好解釋了許多,”蒲淩靜扯了扯嘴角,“雁的祖母是上代引渡長老的妹妹,而父親則是上代執行長老的弟弟,親長雖未直接承長老之職,但也是尋常族人難以企及的好出身。”她稍稍拉長了聲音,“若不是她母親的話。”
祭怔了怔。
“雁是混血,”蒲淩靜抿了一口茶水,“茗萱戰役之前這就算不上是什麼秘密了。對普通族人而言這個所謂的混血無甚意義,但對於一個出身長老家係的孩子而言,卻很致命。我族對心法的分類和鑽研方向與楠焱應當大不相同,楠焱看重的劍引、琴引、物引跟純術之別在我族看來遠不如光暗之別重要,光族崇尚釋放與希望,暗族崇尚懲處與約束,為此光族更擅長正撼,鑄陣,固守,奔襲,而暗族相對更擅長暗殺,隱匿,感知,破防,這無關強弱,隻是方向。”
“對長老家係的孩子而言,親長所長即為己身所長,無論是長輩教導,家庭約束,或者經年累代魔力對血緣的改造,都讓這些孩子站在了比同齡人更高的起點,就算魔力的程度與階位相當,也通常是這樣的孩子來的更強。雁的混血就決定了她沒有這樣的優勢,就算她再怎麼努力也會有人說她達不到預期的高度,並非是源於天賦,而是人們想起她的出身,就會覺得她本應比現下更強,長此下來,人們便覺她難堪大任,不自覺地輕視於她。”
“……也別急著怨她父母,”看見祭的表情蒲淩靜苦笑一聲,“上代執行長老手足眾多,她父親是三子,而她祖父母最看好的是後來做了執行長老的長子、十八歲即成一階的長女,還有擅純術的四子,隻是天不遂人願,”她道,“上代執行長老還多活了些時日,長女成婚生子時血崩,僥幸撈了一條命回來但也把身體毀透了,幾年後就歿了,而四子……”她眸光暗了暗,“算來是在你出生前幾年,在族外遭了船難,遺骸都險些斂不回來。”
祭聽得船難心裏便“咯噔”一下,想起黎夜前夜所言,當下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蒲淩此次未派軍務長老跟執行長老來參加雨霧節,真可謂先見之明了。
“她父親是一眾兄弟姐妹裏最不濟的那個,一階評定都是三十多歲才勉強過的,原本就是個借父兄蔭蔽閑散度日的命數,誰知道出挑的幾乎都丟了命。”她搖了搖頭,“他早認了自己的子孫輩大約持不住長老家係的家聲,也就沒有硬去撐這個空門麵,娶了一個因職務相識門第不高的暗族女子,雖然父母兄姐有過反對,但他終此一生到底難派用場,磨了幾年也就罷了,那兩個人也就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哪知道……”
她隻是搖頭。
“事出後家中都勸他另娶,他也是個固執的,硬是攜著妻女到南檀,投奔外嫁到舟玄家的妹妹外駐去了。”
祭麵上一時驚異,說不上是為著蒲淩雁的父親的舉動而驚異,亦或是那種似是而非的感覺確有其事而驚異。
至少她的感覺沒有錯——蒲淩雁確實跟舟玄家有些關係,而自己在失去記憶之前,恐怕也多少知道這一點。
想到這裏她心頭不由一動——假若這些隱約的感覺都意味著那些在失掉的記憶裏成立的關係,那是否也意味著,她跟洛歐斐·達伊洛在那之前也確實見過?盡管他一再否認,盡管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她的這種感覺,但每每看向他,縈繞心頭的那種感覺,都從不曾消亡過。
那是一種此前並不存在,之後突兀生出的某種距離感。
她無端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