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五十六章:怨憎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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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與叔父俱是二階,在火場中保命算不得問題,火沿著預先潑好的桐油燒斷了下到底艙的樓梯,因此沒有船工下來。”
    黎夜的聲音緩慢而平靜,祭不知為何卻從他話語的頓挫裏覺察到了某種微末的寒意。
    “火勢迅猛難以控製,領頭人不得已下了棄船的命令,甲板上的船工紛紛去搭小舟,趕不及的就直接跳進江裏,父親他們……原本也是計劃趁這段時間逃離。”他頗費力地咳了幾聲,滿載著金屬鏽蝕氣味的暗色濺落在荒庭已生裂痕的石磚邊際。
    “不及父親離開,便有三人突破火場下到底艙裏來,”他啞著嗓子道,“父親沒想過有人能下來,來人也不曾想過底艙會有人——但他們立時就意識到失火是被人做了手腳,當即便要捉叔父和父親,”他輕輕閉上眼睛,“那三人中有一個年輕的二階和兩個三階,隻是不如父親與叔父默契,兩個三階很快被殺,二階便不再保留下了死手,三人纏鬥間,那二階憑空抽出了一把劍。”
    與適才倩曼所做那樣同一。
    奧嘉莉婭與夏格瑞瑟對看一眼,已明白其間原委。“憑空抽出一把劍”這樣的說法放在外界如果不是形容那些走街串巷耍雜戲的,就是在形容一名至少三階水準的魔法師——隻有三階以上的魔法師才能不借助咒文彙集元素憑空造物,造出劍形並非是太難的事情。
    但在世家之內,尤其是東域的三個世家內,這種說法又含了另一重意義——即自罹辰的劍塚內所得之劍,以千年承襲而下的結契方法,將空餘“息”而無“質”的劍形融彙己身,並在需要時給予形體,在外人看來,就如同憑空召出的一般。
    好巧不巧,眼下庭中六人,五人出身世家,而這五人都持有著自劍塚中所得之劍。
    倩曼所持【幽渺】,奧嘉莉婭•杜德絲所持【靈歎】,夏格瑞瑟•杜德絲所持【虛形】,楠焱祭所持【嗜血】。
    以及那個人……
    奧嘉莉婭遠遠望了站在祭身後的洛歐斐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身前的祭身上,卻又仿佛並未真切注意著任何的事情,黎夜所述所講他似乎全不關心,好似留在這裏隻是因為職責所限的、不得已的旁聽。
    在他左手的食指上套著一枚頗具年代感的古銀色指環,遠遠看去樸素到不像是一位世家族長會貼身戴著的東西,而那枚指環——那把劍,或者說是那張弓——卻是實實在在地自那覆滅的王朝傳承下來的東西,曆任的王都曾將它戴在指間握於掌心,從初始之王拉芙拉希婭到末代之王洛玻雅,再到散於人群中如曇花一現般的那些承名之人。
    他也不例外。
    
    那把劍沒有名字,它的存在便是權柄本身。
    隻是自王庭覆滅後再罕有人能夠將其拔出,即便是被尊稱為世末之王的拉拉爾,也難以長時間維持其形跡。在它無法以劍的形態具現世間的時候,會同成千上萬道由人類的鑄劍師造就的劍的“靈”,一道沉睡在十二王族之首沉寂的精神領域裏。
    有幸見過它的人們為它取過一個名字,那名字便隨著數千載不曾更替的東方三世家流傳到了現今。
    其名【王祭】。
    
    正因五人都出身世家,都進過劍塚,都得到過劍的承認,所以他們都在第一時間聽出了黎夜話中的隱藏含義。
    那位二階魔法師是一位與劍結過契的劍引心法術士。
    換言之他是一名出身世家的魔法師。
    連帶其餘的兩人,連帶商船,連帶著艙底裝滿的晶石,無不是世家的授意。
    “利斯佩·拉比德,亦稱蒲淩長雲,”念及東名的時候奧嘉莉婭用了頗為規範的東方語,她低低歎了口氣,“是現任心法世家軍務長老的幼弟。”
    祭心頭稍稍一提。
    蒲淩長老有六,其一為司掌刑罰裁決的戒律長老,也就是方才離開的蒲淩靜,其二便是掌控著心法世家對外交涉和行動的軍務長老,其三是負責家族領土外一應相關事宜的執行長老,在劍塚裏曾經見過,其名蒲淩雁,其四為掌管族人名錄、族譜,記錄婚嫁子嗣的戶籍長老,其五為看守族中不可涉足之地兼帶情報收集的守衛長老——據在劍塚裏與其曾有一麵之緣的瓔珞所言,應當是叫蒲淩昊明——以及最後的、傳承著劍塚鑰匙的引渡長老。
    祭迅速在腦海裏回憶著,昔年進劍塚時她由赤鬼看護,在焚金螭的遮蔽下也算是將心法世家的這些高門子弟都見了一遍,當中有身為戒律長老之女的蒲淩子闌,她和表妹蒲淩玥同時也是現任心法世家族長蒲淩默的外孫女,還有那個闖了大禍至今不知如何的蒲淩昭,他是守衛長老的親弟弟,同出光族但更加安分乖巧的蒲淩燦則是引渡長老之女,以及同樣是據瓔珞所言,身為戶籍長老幼子的蒲淩嘯,以及最後的軍務長老之子蒲淩重華,他同時也被視為下一任族長有力候選。
    這樣算來十五年前那艘商船上的那位二階應是蒲淩重華的小叔叔才對,祭默默算著年份,上次開劍塚是在三年前,也就是青翎7742年,而劍塚差不多是每十五年開一次……也就是說蒲淩長雲那時至多隻有十八歲,甚至就他是二階這一點來看,應當還遠遠不到。
    祭心下不由惻然,長老血係兼帶塚中得劍,若是他活下來,想必現今也該名列心法世家的長老席。
    她沒有那麼天真,並不認為黎家人在得知蒲淩長雲的世家身份後就不會殺了他——那時已有兩名同出心法世家的魔法師死於他們手中,而蒲淩長雲也顯而易見地生出了殺意,外界的二階與世家的二階終究存在差距,他們若有半分手軟忌憚,便必定在下一秒化為艙底沉寂的血汙中不足為道的一點。
    不過,單就敢於對世家成員下殺手這一點,也確實要佩服黎家人的勇氣。
    一行人默默地注視著趴伏於地的黎夜,他說了許久似乎累極,稍稍停下一會兒歇了口氣。
    “父親認出了那種持劍方式,”黎夜的笑意含著些許疲憊,“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姑母就死在一個以同樣方式持劍的世家中人手裏,據說那時候她是用命救下了我父親。”
    滿庭一時寂靜。
    “那名二階最終為父親所殺——他非常強,據說是父親所見過的所有二階裏最強的一名,但他太稚嫩了,”黎夜笑著咳嗽了兩聲,暗色斑駁蜿蜒於地,“富貴鄉裏錦衣玉食養大的公子哥兒,就算經曆過再怎麼多的訓練,也終究沒有經曆過真正的生死搏殺,他最終還是敵不過父親。”
    身居世家高位的少年人們有多少機會參與真刀真槍的情景?實際上若非承擔著對外執行類任務的族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遇見這樣危及性命的情狀。
    昔年事起,心法世家震怒,滿東域但凡上得了台麵的家族宗門勢力都被驚動,據稱最初的三個月裏整條渺江上的水賊都遭了殃,盡管心法世家本身清楚得很這種事情絕非尋常蟊賊所能為。事情最終是如何解決的蒲淩並未放出太多風信,即便是奧嘉莉婭也是首次聽聞黎氏一族牽涉其中。
    腦海裏忽地靈光一爍,關於十五年前的心法世家,似乎確是在那件事後的數月,族中某位長老親赴達坦納,未經杜德絲,直向先知城。
    如果放在別的世家這樣的事是很難發生的,好比其他世家的族人不經通報直尋某位長老,先不論於禮不合,待族中知曉後問責都算輕的,重些甚至會被族裏專司這類族務的機關調查,就算此前兩人私交甚好,也多是約在家族領地之外,就算真的要上門,也需得通傳到對方的家族,再謅個或正經或風雅的由頭出來。
    但杜德絲不同——杜德絲的先知是德蘭麾下十二王族之一的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她是存世最久也是最易被尋到的王族,七個千年至今常有其他家族的來客乃至半身或者輪轉而生的王族們本人親至先知城,無論是詢問王朝細節,亦或是請她帶話給下一次重臨世間的自己,亦或隻是被尊長所攜到這位的麵前混個臉熟,於她都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務。以她之能也足夠預見來者何人為何而至,漸漸地隻要她本人並未推拒,杜德絲族內也就不再過問了——畢竟那終究是非人的故舊與事務,先知必定會有些連杜德絲家族也不願告知的事情,不過問,是對她的尊重。
    包括那次事件也是,負責與先知城聯絡的族人隻是尋常的一句提及,整個家族連帶著奧嘉莉婭自己都認為那位拉比德的長老是為德蘭相關的事項而來,但似乎也就是在那次拜會之後,拉比德家族擴散至整個東境的執行者們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了。
    奧嘉莉婭覺出有些不對,先知對黎夜的第一句問話便是此次刺殺是出於對世家還是她本人的怨恨,退一步講若昔年事與先知無關,黎夜也不必在這種時候舊事重提。但她一時難以想到先知怎麼會和這類事情扯上關係,就算是在世家之間偶發的關係緊張中,先知也一直保持著不冒犯也不討好任何一個世家的狀態,她絕對不會做出委托黎家去殺害其他世家的成員的事來——更何況若她真的有心去殺什麼人,多得是不留下任何痕跡的辦法,若是她想,甚至能讓人在睡夢裏直接絕盡生機。
    黎家人在之後遭遇了什麼?這件事倒底是怎麼牽扯到居於先知城內避世不出的先知身上的?這件事與深藏幕後的黑噬又有什麼關係?
    一個人所背負的秘密與黑暗,往往與他所經曆的歲月成正比。
    先知仍在廊下靜立,大概黎夜想說的她早已知情,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似乎都不是很感興趣,一張精致的麵容如同山巒環抱的無波的深湖,但即便是祭,也能感受到不驚的波瀾之下隱含著如何洶湧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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