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四十六章: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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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焱祭發誓她沒有走太遠。
夜宴就設在瑟戈伯特宮,也是今天一早達坦納的晨會舉行的地方,以達坦納的建築風格來看,跟賽瑟麗茨宮一樣是每一個獨立的建築部分自帶小庭院圍攏隔斷,然後數個小庭院合攏在一起形成整體建築的大庭院,因此達坦納的庭院裏最不缺的就是走廊,一道接著一道的走廊,既是可直抵的道路,也是標誌界限的隔斷。
祭很注意沒有脫離宴廳庭院的範圍,隻是她委實沒想過宴席期間這地方會熱鬧成這個樣子。先不提幾個聚在一處她全然陌生的達坦納貴族,他們當中似乎有人扶著庭院裏的一棵老樹吐得一塌糊塗,燈火不大分明的地方傳來幾聲年輕女人的嬌笑,祭退開幾步驚魂不定地回望時,才發現是戴恩小姐正被一個頗有些年紀的貴族擁著在庭院間跳舞,戴恩小姐顯然已是薄醉,但祭覺得對方似乎也醉的不輕,戴著誇張戒指的手不安分地在戴恩小姐光裸的肩背處摸索著,看得祭一陣惡寒。
她沒再往暗處走,隻在門廊下走過幾個來回,待覺得滿身熱意消散到差不多的時候便準備回去了,哪知才斂了斂那寬大礙事的裙裾,還沒邁上台階,便聽得一個男人輕輕問了一聲。
“……你是?”
祭的動作不由得僵住了。
她緩緩地扭回頭去,所幸還沒等她看見問話的人,便有另一個人回應了他,聽起來也是個男聲。
那人隻是低低地幹笑了兩聲,隨後輕聲說道。
“懷……抱歉,應該是亞伯先生——您大概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們……我們已有十七年不曾見過了。”
一段沉默。
“抱歉。”亞伯最終說,聽聲音已經離門廊又近了些——祭鬼使神差地橫挪一步躲到了門廊外側的一棵白薔薇花柱後麵,王城裏到處都種滿了這種植物,她在袖子裏摸了摸,最終摸到一張幻息符悄悄催動起來,符篆的效果能維持她在三炷香內與周遭環境盡量融合,隻要不是確認這裏有人並仔細探查,就算是一階一眼掃過,大概也難以立時看出什麼。
她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想要留下來聽聽他們要說什麼,大約是因為那位至今不曾再露麵過的先知吧,亞伯是她身邊最高級的幾位祭司之一,應該比杜德絲家族的不少族人知道的都要多很多。
但她也沒有否決那一重微末的可能,先知可能知曉的,亞伯也可能知曉——達伊洛一族親赴達坦納參與雨霧節的真實目的。
她躲在廊柱後靜靜地聽著。
“是……是青翎7728年的事情,”另一個男人有些急切地說,“就是在那一年的雨霧節,您與我都是在那年首次麵見的先知大人,謁見開始之前有幾個地方上貴族的孩子聚在一起扮騎士,高位貴族的孩子找了幾個低等貴族的孩子充當戰馬,是您……出麵阻止的。”
半晌靜默。
“你是赫洛子爵的次子?”亞伯有些不大確定地問道,“……是因為當時我動手打了你所以想要來報複一下嗎?”
“呃……不不,不是,啊……我是說我不是赫洛子爵家的……”
“……你是當時拜爾特從男爵家的長子嗎?”遲疑片刻後,亞伯輕輕問了一聲。
又是寂靜,祭猜測那人有可能是點了點頭,因為亞伯的聲音隨後又響了起來。
“貴家的事情……我很抱歉。”
男人苦笑了一聲。
“如果閣下是為了貴家的事來的話,抱歉,我應該幫不上什麼忙,”亞伯的聲音顯得微微有些生硬,“我記得拜爾特夫人在第二年就已經被處以極刑了——考慮到她原本是男爵家的女兒的身份,能爭取到這樣的判決已經很不容易了,但……畢竟是奧斯弗爵士違背婚姻與繼承的律令在先才招致這樁慘案,削去爵位的懲罰……並不過分。”
“您說的是……隻是,我並不是為這件事來的。”拜爾特低聲說。
“……那?”亞伯不解。
“當時家中出了那樣的變故,祖母身體一直不好,一時又驚又怒,沒出幾個月就病逝了。”男人答道,“沒有人願意照管我跟年幼的妹妹,我們一度搬到鄉下的農場裏住了一段時間……最後是偶然路過並且聽說了這件事的夜森伯爵出手相助,為我們償還了相當部分的債務並安排了住處。”
又是靜默。
“……上一代的夜森伯爵,埃維斯·特蘭奇嗎?”亞伯低聲問道。
“是,”男人回答,“後來夜森伯爵聽說我通過了三階評定,就找到了我,問我願不願意做他其中一個孩子的護衛。”
祭隱約猜到這位拜爾特先生是誰了,她相信亞伯也聽出來了,甚至想象得出他眉頭大皺的樣子。
亞伯沒有回應,男人便繼續說道。
“那是老伯爵最小的女兒,並不是與伯爵夫人所出……她的母親是西境一個小國的女王,為了逃避聯姻的命運隻身來到達坦納希望尋得父親的庇護。”
“隻是無論是老伯爵還是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竟成為了新一代的夜森伯爵。”亞伯沉聲說。
“……是。”男人低聲應道。
“我想這件事比起貴家的事情更不會有商議的餘地了,”亞伯半晌之後開口,“妄圖殺害鄰國的皇儲,無論是從罪行上還是從影響上都是極其嚴重的——鑒於特蘭奇家族的特殊遺傳,議會能出麵安撫北芸以留得蕾麗雅小姐性命殊為不易,若想爭取更多,隻怕已經不能夠了。”
“……亞伯先生,”男人靜靜地開口,祭從中聽出幾分絕望的淒涼感,“特蘭奇家族此次沒有赴宴,您不會知道僅僅半日過去他們已經在討論什麼……被特蘭奇家族認定有資格令小姐誕下新任當主的有兩個,一個是多倫·特蘭奇,已經年過六旬,是老伯爵的小叔叔,另一個是尤爾·特蘭奇,他是老伯爵的長子。”
亞伯一時沒有答話。
“如果不能立時洗清小姐的罪名,之後也就不會再有這個必要了。”男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小姐……今年隻有十五歲。”
“……你有證據麼?”亞伯最後這樣問道。
“我的證據……並非是可以切實拿出的東西。”男人再度苦笑一聲,“但……從謁見儀式之前,甚至從夜森抵達王城之前,我都無時不刻地與小姐在一起,我的記憶無法作偽——小姐沒有理由,也沒有機會去做那樣的事情,所以我來找您是想……”他頓一頓,聲音越發低了,“求您,能帶我去見一見先知大人,隻要先知大人看過了我的記憶,小姐就一定——”
“——你太放肆了,拜爾特先生。”亞伯無情地截斷了男人的話頭,“先知大人是如何的身份?即使是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的族長也要禮遇有加,整個達坦納賴以為生,無論任何時間和任何地點,都要受到達坦納在最大程度上的保護,這樣的先知大人,是可以因為你的一句話就能輕易見到的嗎?”
雖然絕情,但話裏挑不出半點錯漏。祭站在廊下默默地想到,以那位先知在達坦納的名望,隻怕奧嘉莉婭也不敢說自己是想見就能見到的吧?
她是先知,是那王朝存遺的舊痕,是達坦納的無冕之王,是司掌眾生思維夢境的……神。
煩請引見這樣的話,便是世家族長們也是說不出口的吧?
“您是……先知大人身邊最得信重的高階祭司,”男人囁嚅道,“您也是荊棘地的……”
“夠了!”亞伯驟然拔高了聲音,“不要得寸進尺,拜爾特,你既知我是先知城內的祭司,就應該知曉先知城祭司要做的事永遠隻有一件——保護並協助先知大人做任何她要做的事情,對任何一名先知城祭司而言都不存在徇私這個選項!不論對朋友對親人都是如此!我們……早在踏入先知城大門的那日,就將己身己心盡數奉獻給先知大人了。”
夜風裏隻有侍從低微的嗚咽。
“隻要相信先知大人就好,”亞伯幾近生硬地說道,“那位大人……她注視著一切的發端,並順著世間的思緒與時運望向無人可見的終局,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任何人想說的和不想說的她都必定知道,任何人想讓人看到和不想讓人看到的她都必定看到,每年雨霧節上那用黑蠟封好的羊皮紙已是最好的證明,我聽聞你父親當年明明得到了先知大人的勸誡,卻執意不肯聽從,最終才落得那樣淒慘的境地。”他近乎是咬著牙說道,“先知大人從不曾也絕不會對不起任何人,她所言所行所作所為必有因由,我們隻需等待,我們隻能……等待。”
是錯覺嗎?祭總覺得亞伯的話音末尾,幾乎含了更甚拜爾特的痛苦。
也許他也不相信?不相信那位特蘭奇女爵會犯下這樣的罪行,也許他也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先知為何這樣草率地斷了罪,不容任何調查和商議的餘地。
祭在廊下安靜地站著。
夜風仍舊吹著,滿耳都是風的嗚咽,與人的悲鳴混雜在一處,凝成一種淒切的、仿佛再也無從穿透的陰雲,那是怎樣的無望,令一個旁聽者滿心滿腹都別扭地糾結在了一處,他們置身長夜,似乎永生永世也無法再次見到黎明。
可那個人承載著的不僅僅是這個國家的悲意啊……祭近乎失神地想著,她站在眾生思維與夢境的巔峰,她看過世間一切生靈的苦痛絕望,掙紮不已。
拜爾特最終還是離開了。
亞伯無疑掐斷了他最後的希望,先知的授意是這個國家最究極也最古老的指令,隻有絕望到了某個程度的人,才會想要借助先知的力量翻盤。
亞伯似乎仍舊立在原處,立在愈發呼嘯明晰的夜風裏。
“出來,我知道你在。”他最後這樣說。
祭的心猛地一提。
不及她戰戰兢兢地伸手想要破去幻息符,耳邊便再起了尖細鞋跟扣在長廊地麵上的聲音。
“許久不見你發這樣大的脾氣。”新來的人是個女人,那聲音祭在荒原上聽過幾次,帶有某種或許是因生活環境而生的特殊的韻律。
是荊棘地女爵——海倫娜·懷爾曼。
達坦納的七位伯爵之一。
祭思索了許久,終究是將這聲音對上了臉跟姓名。
亞伯靜默著,並未立時回應。
“你說是吧,”海倫娜女爵輕聲說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