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三十三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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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該來的。”片刻靜默後,那隱在燈輝間的人這樣說。
楠焱釋抿了抿嘴唇。
“這句話,同樣奉還給尊駕。”
赤鬼似是笑了一聲,短促的,疲乏的,帶著歎息的。
“我不會看著他死。”他輕聲說,那條償還的路艱辛遠長,是他們這些人身負的不可脫卸的罪責,但那羽鴻鵠不同,他自寒水炎間臨世也當自寒水炎中啟程,他們與世家和德蘭的罪孽,本該沒有牽扯。
“尊駕會害了他,”楠焱釋的聲音也放的很輕,“尊駕知曉自己在世間有如何聲譽地位,三長老若成了能維係尊駕與世間的唯一人選,所遭受的摧殘必定是今日的萬倍不止,三長老第七次涅槃日漸臨近,還望尊駕能放過他。”
那雙焰色的眼瞳靜靜地注視著他。
“他們不敢。”他這樣回答。
楠焱釋並不退讓。
“當年舊事我亦是見證,”赤鬼看著他,緩緩說道,“那之後鴻鵠門下便再無楠焱族長名號。”
楠焱釋遍身僵硬。
“留在世間的時間越是久長,所在意的事便會越少,這一點,想來我還算有些發言權,”赤鬼跨出幔帳圍攏,一襲紅衣仿佛帶了溫度,讓整個昏晦的房間都變得有些灼熱起來,他望向那人青玉一般的眼瞳,言辭極緩極輕,“——他在這世間最後的一點放心不下是被誰高高捧起又無情摔下的?楠焱族長大約比我清楚吧。”
楠焱釋垂首立著,沒有辯解的意圖。
“不要張口閉口就是誰害了誰,”赤鬼再進一步,指尖一層光焰攏過,原本虛幻飄逸的身形隨之凝實了大半,他伸手自楠焱釋的手裏將漸失溫熱的藥碗摘了下來,“幾百年間不曾有人問過他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他頓一頓,“始終不曾。”
楠焱釋望著接了藥碗的赤鬼返身回去,長久靜默後隻閉一閉眼,輕道一聲失禮,旋即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赤鬼望著藥液間蒸騰著的所剩無幾的熱氣,無聲動一動唇角,明金色的光焰一閃,手中藥碗便徑自溫熱起來,他側身在榻邊坐下,鴻鵠往昔裏蒼白的長發披散滿床,間隙零星描摹著豔極的火紅,那紅色幾乎隨著他的呼吸心跳擴展又收縮,他虛弱至此,茗萱戰時自己留在他那裏的力量便瘋狂地想要侵占他。薄被隻掩了半邊,素白的寢衣幾乎要被汗透,從散亂著翻卷的領口處得以窺見,他爬了滿身淡紅色的精細紋路,妖嬈詭譎,如一副細筆輕描的春棠落雪圖。
血鸞印藉血而成,它所支撐不住的而逸散回來的力量也隨之傳回了他的血液中,真正燃燒起來的是他的血液,燒灼到他骨骼髒腑俱是劇痛。
鴻鵠無聲地在一片狼藉裏蜷縮著,他將頭偏向燈燭所向,雙目輕掩,右眼的眉睫處卻依稀能夠窺見幾絲火紅。
他太過純淨了,純淨到即使萬般小心也無法避免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無法洗涮,無法除盡。手中這一碗藥所能做的也不過是令他原有的部分更加穩妥,以期他能抵抗這些異於己身的力量更長久一些。
他伸手要去捏他的下頜,腦海裏突兀地閃了一閃,一道後繼無力的話音便輕飄飄地落進了他的耳畔。
“……你知我所求?”
赤鬼的手頓了頓。
“不曾。”他冷靜地答。
古往今來祠堂內許願之人來來往往怕有數十萬,他早早厭了那些由心底欲望發出的聲音,無論如何悲切如何苦楚,都難讓他生出探求的心。他襲罹辰傳承,卻終究不是集眾生祈願而生的祈願之王。
沒有人問過他,包括他。
那人的聲音在他耳畔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委在床榻間的鴻鵠隨之動了動,眉睫輕爍,如畫麵容也顯出幾分哀慟,借著昏晦燈火,清晰可見他的右眼已成了同他無二的火焰色。
他張了張嘴,唇間便逸出一道嘶啞輕音。
“我求你……得償所願。”
赤鬼腦海裏登時一炸。
眼見赤鬼靜默不語,楠焱淳澈的笑意便又分明了些。
“我是不是猜對了?你血契的內容?”
你不求與她廝守終生,也不求她脫離德蘭的命數,你求她得償所願。
“——你求她得償所願。”楠焱淳澈笑著,不出三息便止不住地喘一下,“隻要是她的願望,不管指向何方,你都情願她實現——為此搭上你的尊名,搭上你原本近千的壽數,搭上你的命——”
“不要再說了!”赤鬼扯住他寢衣的領口,硬是將那人幾乎拉了起來,尚還可以觸碰的手指,一毫一厘都難以抑製地顫抖。
你求她得償所願。
為此你被束縛人世間七個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楠焱淳澈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
他從不曾後悔過。
“所以,我亦求你得償所願。”良久後,他輕聲說,燒灼到綿軟滾燙的手費力地抬起,捏了捏尚還攥著他領口的那人的指尖,那人似是驚覺,緩緩地又讓他重新躺了回去。
“我求你得償所願,因為你不該如此,”他啞著嗓子說,“哪怕這茫茫世間一定有人無論如何無法實現己身所願,也獨獨不該是你——隻有你不該。”
這條路上我會全力助你,燒盡每一滴血液焚盡每一寸骨骼,我將盡我所能,讓你終得所願,讓你終得解脫。
長久沉默。
那人在一片暖暗的燈輝中靜默,跳蕩的燭火疏落在他紅衣邊裾的織金繁繡間,忽如亙古不滅的星辰,又似須臾消湮的晨露。
他有些累,遍身疼痛讓他有些難以維持清醒,恨不能一頭墜進無知無覺的夢鄉中。
那人終是伸出手來,在他細瘦的腕骨上,不輕不重地握了握。
隨之他感受到自己被攬著肩膀稍稍扶起了些許,隨即又在頸下墊了一個厚實的軟枕,還不及他反應,冰涼的手指便點按住他兩側頜角,似是沒怎麼使力,指間一合,他的下半張臉便蔓起一陣酸麻。
他稍稍瑟縮了一下,大抵猜到了對方要做什麼。
“這樣說來,楠焱的三長老若是真想求我得償所願,便更應該好好活著。”
酸苦藥汁直入髒腑的前一瞬,他聽見那人似是漫不經心一般說。
祭醒來時是在第二天的破曉前,窗外的夜梟發出的淒慘唳鳴在這樣昏晦的時刻顯得有些陰森,她睜了眼,正看到隔過白紗窗簾,外麵的天空已經轉變為不甚明亮的藍色。她摸了摸身下柔軟的織物,確信自己已經回到王城,前去獵魔之前的住地。
她慢慢地嚐試坐起來,胸肋處的暗傷似乎已經被妥善處理過已無不適,活動手腳似乎也無旁的問題,隻有頭還有些發沉,轉向別處時顯出悶痛。她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嚐試性地回想自己在荒原上所經曆過的那一切。
那黑色的潮水在呼喚她,用著所有她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種讓人拋卻理智的蠱惑性,現下想來自己定是做了一件極蠢的事,她抬起胳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沒入海潮後的瞬息裏有數之不盡的畫麵和聲音試圖鑽進她的腦海,盡管後來脫出還算及時,但仍有一些破碎的畫麵不時在記憶中閃回。她記得那黑暗的長廊,記得仿若無盡的銀色密林,記得祭祀台下粘稠的黑色的海洋,直直蔓延向天際。
【吞噬】,那便是【吞噬】,無論是至尊還是十二世家都無可回避的敵人,它曾以那樣的麵目摧毀過一個古老的國家,隔過七千載歲月,仍舊觸目驚心。有少年人在絕望的潮水中消匿了自身的一切存在和色彩,有女孩的眼淚無聲落入無可追尋的深潭之底。
她好像見過那個人——那個美麗的,精致到幾乎像是人偶的少女,她撐著小舟載著自己,在昏黃霧氣盡頭的河川上緩慢行進,她曾說了什麼,隻是那破碎的過往太過模糊,讓她難以從中尋得哪怕一絲一毫的有用信息,隻依稀記得那關於她自己,關於某件她知道了後很訝異的事情。
若她是夢境之王,若她是那些殘破回憶裏身為祭司的少女,若她是統率著杜德絲七千年的先知,那麼她必定知曉自己的過去——關於那個願望,關於她不惜一切求得的未來,甚至於那個選擇——隻對她行之有效,必定會將她引至神壇的那個選擇。
她又躺了一會兒好消減自己的眩暈感,起身正要撩開白紗床幃時,卻突兀地頓了一下,她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還是下意識地向上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了床幃邊角處一串小小的銀鈴。
她無聲歎了口氣,從另一個方向掀開床幃鑽了下去。
破曉時分的園庭靜的可怕,雨季已至,庭中草木間滿是水液浸潤後散發出的泥土氣息,地麵上還能夠依稀看見潮濕的暗色痕跡,應該是昨夜下過一場不大的雨,站在庭中樹下,冷不防被葉片上滴落的積水打到,激起一片滿溢的寒意。
祭輕手輕腳地摸出了樓館,若她所估不差,一樓應有值守的祭司聽候差遣,但她起身隻是想要活動一下,實在犯不上驚擾疲累一夜的祭司休息。
周遭昏晦一片,沒有任何一個房間有燃燈火,想想也是,這個時間絕大多數人應當都在熟睡,若是才從荒原上回來就更當如此了,急需休養調整。
她拿不準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但看起身時身體的僵硬程度來看似乎隻是一個睡得有些久了的覺,應當還不至於幾天幾夜出去。草葉間浮出微光,細碎的斑點如若飄絮一般緩慢地向她聚攏過來,呈現出一種並不明亮的白光。祭知曉那是燈蟲——雖有蟲名卻算不上是什麼活著的生物,也沒有能被抓握住的實體,它們是魔力富集處自行蘊生出的一種存在,會本能地趨近於擁有強大魔力的人或物,看著那些閃光的斑點慢慢向自己靠攏,祭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難得自己還算得上是個魔力的富集體。
祭隻看了一小會兒就提不起興趣再注意了,這種東西極東也有的是,想到這裏的時候她突然怔了怔,離開極東算來還沒有十日,不知為什麼回想起來卻仿佛是別人的什麼記憶,隔著一層朦朧的輕霧,滿溢永不凋謝的粉櫻。
她想起那些零碎的殘破的記憶,還有自己早無印象的那段記憶,那少女的長發飽滿蜷曲,泛著如櫻若雪的鮮嫩色彩。
她不由得瞄了一眼園庭緊閉的黑色大門。
這裏是達坦納的王城,雨霧節還未結束,如果自己沒有記岔茜娜預先講過一遍的流程的話,末宴上先知城的祭司們會為來賓分贈由先知親手釀製的甜夢酒,若是先知出席的年份,通常還會挑選一名合她心意的人,向她詢問己身命運。
這也是那位北芸郡主陳南珠來此的原因。
如果今年也是遵循舊例,那先知就應當還停留在王城裏,獵魔中出現了凶獸算得上是驚動世家的大事,末宴大約會被推遲,但應該還不至取消的境地。
她站到園庭大門前打量了一下高度,以這扇門的厚重程度她確信自己要麼推不開要麼會造成極大響動,如果用秘術,造成的波動大約也會驚動到不少人,難不成要去爬牆?她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比起極東袍服袍裾稍寬卻也短,雖然會稍微方便行動一點,但想來還是不能看,這還虧是她臨出門前從屋裏拿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不然便是出了這扇門,大約也是沒法見人的。
眉頭皺了皺,她後退幾步,再次將目光逐一落到庭中的花壇、石椅、大樹以及院牆和大門上。
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壓低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