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二十五章:王緘·墨憶之章·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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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裏曼雅準確地鑊住了銀杯的杯腳,長袍衣袖輕輕拭去其上塵土,曼雅將那隻銀杯平穩地放在地上,靈杖在手中搖動,亮銀色的火焰從杖尖竄出,被曼雅接在手中,盛入杯中安靜地燃燒著。
那個被海辛夫人送來埃利薩的女孩子長得與西莉絲並不相像,那副模樣讓她微妙地想起剛當上大祭司時施洗的那個孩子,王庭裏失去母親的孩子生活不易,他極少出現在人多的場合,有傳聞說王後向國王進言將這個孩子送進埃利薩宮,因為王後並無誕育,國王一時沒有答應,但似乎也沒有反對什麼。那之後小王子便偶爾會來隔壁的埃利薩宮轉一轉,起先曼雅還會派人跟著,但時間一久,就發現他隻是在望著那群跟他年歲所差不多的低階祭司們出神,不與任何人有所交流,至少她當時以為是那樣的。
西莉絲的女兒在成為祭司後的第三年的儀式上,有一位高階祭司出了紕漏,盡管曼雅的術式為那位高階祭司抵下了一擊,但被驚動的殘魂開始在引渡區域內橫衝直撞想要尋找出路,眼看它就要襲向固守邊界的一個中階祭司,當時還是低階祭司的蘿絲卻前跨一步擋在了殘魂和那人之中,黑色的暗流像是絞索又像刀鋒,向著嬌小的女孩直刺而去,而女孩靜靜立在原處,刀鋒與殘魂便在她的身前無聲地潰敗了。
那是她作為人類,第一次見證“非人”的力量。
儀式後蘿絲被升為了中階祭司,當年她十一歲,然而真正讓她做出這個決定的並非是蘿絲的力量,而是那位王庭中默默無聞的殿下接下來的舉動。
儀式結束後的夜晚她曾去探望因力竭昏睡過去的蘿絲,卻意外地在房間裏撞見了國王的獨子,他沒有通知任何人,身邊隻帶了那個被稱作雷的隨從,那孩子坐在蘿絲的床邊,表示對曼雅很是失望。
那孩子稱蘿絲是他的同族,是他無法分割的另一半,曼雅原以為這位小殿下看上了西莉絲的女兒,但珂萊爾沒有使用任何引渡手段就直接將曼雅拽入了引渡的區域中,他隻是站在那裏就驚起了所有蟄伏的殘魂,曼雅在他的命令下一次性清理了所有被祭司殿標明危險的魂靈,脫離狀態後幾乎和蘿絲一樣要昏厥過去了。
珂萊爾告訴她達坦納已經時日無多,如果想要讓這個國家在未知的劫難之後還能留下什麼,蘿絲就是唯一的可能,她此後要注意蘿絲在力量上的每一分感應和波動,成為他在埃利薩的耳目。
迫於那股來源不明的力量,曼雅答應了,但在心底還是有些難以信服,但隨後不到半年他的繼母生下了孩子,跟她的母家一起變本加厲地要求國王將珂萊爾送進埃利薩宮中,國王尚未表態,其下數位大臣和公爵和侯爵們便紛紛表示了強烈的反對,想必當時的埃德林德從未感覺到自己的人緣竟有這樣好的時候。新後不肯罷休,但卻沒有來得及找出新的理由,她那身為親王,以寬和嚴明治理封地的父親被外交大臣揭發出與某個不甚友好的國家的王公有過相當曖昧的交流。當下國王震怒,從王城開始了一場相當大的清洗運動,許多與鄰國保持著不甚分明的關係的貴族在清洗中被奪爵,甚至包括了親王夫人的母家,任憑王後如何為外祖求情也沒有用處。過了一段時日王後大約終於理清楚這件事是那個她從不正眼相待的繼子的手筆,當下又是一番布置,拆解了埃德林德家族僅剩不多的數筆生意中的兩樁,給埃德林德家族本就萬紫千紅的債務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公爵身為舅舅一度難堪到需要外甥出麵安撫債主。王後本想憑此再度明示國王珂萊爾不應繼承王位,老親王卻在此時又被議院捅出買通貴族左右法案的修訂,單看今年儀式之後她憔悴的樣子,就知道她為了保下父親的爵位沒少奔走,想來經此一事,她終於怕了。
銀色的火焰在杯中緩慢地搖曳著,曼雅靜靜地望著那團即使離的很近也感受不到溢出溫度的火焰,雙手合在身前,閉上了眼睛。
昔年那個受洗的嬰兒以如此迅捷的速度成為了已經可以不發一言翻覆朝臣的野心家,哪怕他於王位並無興趣也改變不了他已經做過的事情,似乎對於生來便擁有權能的存在來說,操縱得以觸及的一切已經成為了刻入靈魂骨髓的本能。
若是他能活下去也好,曼雅在心中默默地祈禱著,畢竟埃德林德與杜德絲不能劃上等號,如果維利斯頓一族確實回天乏術,有這樣一位擁有手腕的後裔來重整這個國家也沒什麼不好。
黑暗裏,銀色的火焰仍舊搖曳著。
地麵忽然猛烈地震顫了一下,數秒後便傳來了沉重的轟鳴聲,長長一口氣呼出,她猜測是王城之外的第一重護城禁製已經被破——那東西距離城牆已經不遠了。
她仍祈禱著。
又是一陣沉重聲響傳來,卻並未伴隨轟鳴聲,直到那聲音越來越明顯,曼雅才意識到這次不是來自城外,而是身後。
她扭過頭,禮堂大門所在的高處,有人提著一盞算不上明亮的提燈正沿著階梯下行著,幾秒之後曼雅便看清了,正是隨著祭司隊列前往銀木林的二人。
“曼雅。”珂萊爾沉聲說。
“你們——怎麼回來了?!”曼雅霍然起身,袍角險些掃翻地上的銀杯,“我不是有傳消息給懷爾曼他們嗎?!你們回來做什麼!”
“沒關係的,老師,懷爾曼和麥德爾他們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帶著其他的祭司往淩瑰的方向去了,”蘿絲的聲音仍舊稱得上冷靜從容,“回來的隻有我們兩個。”
“我不是問——算了,你們回來幹什麼?”
“那座塔不能留著,”珂萊爾聲音低沉,“銀木林已經離開荒原,失去橋梁的引渡點會成為一扇直接通往彼岸的門,那種東西絕不能讓他們得到,請不要反駁,那並不是普通人可以毀掉的東西,必須由我們來做。”
曼雅無聲地歎了口氣,彎下身子拾起燃燒的銀杯,向著兩人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走——老師?你的臉怎麼了?!”蘿絲驚異出聲。
銀杯中的火焰雖不明亮卻聊勝於無,慘白的光線下曼雅從左眉骨到耳際處有大片暗色的痕跡,在午間所有祭司被送離埃利薩宮之後,曼雅就摘掉了麵紗,這樣可怖的印記便直接暴露在了二人的眼前。
曼雅搖一搖頭並不想說,而珂萊爾牽住了蘿絲的手腕,三人一道順著禮堂的階梯跑向門外。
“老師……”黑暗裏蘿絲的聲音顯得很是難過,“你為什麼不走?”
話音未落,腳下又是猛烈的震動,旋即轟鳴響徹。
第二重守城禁製已破。
“陛下應該也在城牆上吧,”火光搖曳裏曼雅無聲地牽了牽唇角,“真正的王族不會放棄都城。”
就和當年的你們相同。
盡管她從未有一日被真正視為“王族”。
拐出長廊,白色長階就在不遠處,銀杯中的火焰閃了閃,最終熄滅不見,隻留了一個杯底的銀色液體。曼雅掂了一下,勉強滿意,抓了蘿絲的手把杯子塞進她的手裏。
“喝掉它。”她這麼囑咐。
奔跑間蘿絲也來不及打量杯子裏究竟是什麼,牽著她跑著的珂萊爾似乎也沒有異議,她隻好硬著頭皮湊近杯沿把裏麵的內容物咽了下去,離開火焰不久還帶著些許讓人生出痛感的溫度,兩口下去她也沒嚐出什麼味道來,隻覺得咽下去後喉間返上來一股香氣——與滋味無關,隻是一種很淡的氣味,正當她想要仰起脖子把最後一點也喝完的時候,猝不及防地撞在了猛然刹住腳步的珂萊爾身上。
“前麵有人。”珂萊爾沉聲說。
曼雅在他們身旁也停下了腳步。
確實是有一個人,穿著祭司製式的白袍,立在通往祭祀台的長階下麵,那人大約並非不想上去,而是在非儀式時期,整個祭祀台所在的區域,都被一種強大的禁製封鎖著。
“是誰?”珂萊爾皺著眉頭,眼下的情狀任何留在王城裏的,都不會是什麼正常人物。
曼雅並未立時答複。
蘿絲眯著眼睛借著那點微弱的燈火想要辨別出什麼,除開明顯的祭司長袍外,隻能看到那人垂曳身後的頭發,三人小心地往前挪了幾步,蘿絲便在燈輝的弱光裏看到了並不陌生的紅。
“是娜塔莉?”蘿絲驚疑出聲。
“帕波維爾薩小姐,”曼雅上前一步就要將娜塔莉拉開,一貫沉靜的聲音裏也透出惱怒,“你為什麼不隨其他祭司一起撤離王城?”
娜塔莉好似沒有聽到,仍舊背對三人站著。
“帕波維爾薩小姐!”曼雅提高了嗓門,伸手就要扣上女孩的肩頭。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要觸及娜塔莉的肩膀的時候,那女孩突然動了。
說是動了,但卻並不是正常的回頭,而是揚起臉來,以一個人類無法做到的姿勢望向曼雅。
曼雅為她詭異的姿態心頭一驚,伸手便慢了半拍,然而不及她再前進或是後退,那女孩便除卻頭部靜止,整個身體怪異地翻轉過來。
“小心!”珂萊爾一聲斷喝,近乎是憑空出現在二人之間,一掌拍開曼雅的同時一個高踢正中娜塔莉的胸口,兩人都被他遠遠打飛出去,但比起曼雅頗為狼狽地在庭中翻滾了兩圈卸去力道,娜塔莉幾乎就是那麼直挺挺地仰摔在地麵上了,像是個被頑劣孩子暴力砸壞的人偶,隻有手腳還在不時地抽搐著。
“怎麼回事?”蘿絲驚聲道。
珂萊爾收腿,單手攔住想要上前查看的蘿絲,隻眯著眼睛望向娜塔莉的喉間,就在咽喉偏下的位置,有一顆指甲大小的漆黑的逆七芒星印記烙在當中。
“……是黑噬。”他輕聲說。
“咳咳……什麼?”曼雅艱難地撐起身體,“你是說——”
不及她一句問完,珂萊爾又是一個閃動,直抓住曼雅的長袍後領拎著她甩開一個半弧,原本落在她身後的人眼看一擊不得,迅速一個後跳避過了珂萊爾的瞬殺範圍。
“果然帕波維爾薩家族是投靠了黑噬啊,”珂萊爾眯著眼睛望向半隱在夜色中的紅發年輕人,“我跟蘿絲的事,沒少拜你們泄露吧?”
寬刃短刀轉過半圈,被青年反手握在手中,他放低了身體重心,既是防備,也隨時準備著再度進攻。
“殿下是聰明人,何必問那麼多。”年輕人的嘴唇隻輕微地動了動。
“不論你們一開始是圖什麼,現下大概都沒有用處了。”珂萊爾一聲輕笑,無數看不分明的暗光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柄模糊的長劍,“岩盾城在北方,雖離格萊有段距離,但眼下大約也不剩什麼了,而你那留在城牆上的父親——”他稍稍拖長了尾音,仿佛是為了應和他一般,地麵再度傳來震動,而這次的轟鳴聲比之前兩回,又要快了許多。
“——也活不成。”他輕聲說。
依附於城牆本身的第三重守城禁製破。
王城告破。
一片昏漠的夜色裏年輕人本就白皙的麵孔似是更加蒼白了幾分,他有那麼一晌沉默。
“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
最後一字餘音尚未消減,年輕人便猛地起跳,珂萊爾忙架起長劍防禦,哪知一眼掃過卻道不妙。
——高度太高了,被【吞噬】強化過的魔法師無論是魔力還是肉體力量都遠遠超過尋常魔法師,這一劍並不是朝他來的,而是……
少女一聲驚呼,狼狽從地上爬起的曼雅一臂橫揮,直接將蘿絲推到了一邊的綠地花壇中,而她也及時向著反方向旋身一躲,眼見那年輕人一劍刺空,珂萊爾自他身後轉回身來一記下劈,硬是將他砸進了園庭鋪地的白岩磚石中。
曼雅一口氣還未吐完,便覺腦中一空。
痛楚遲了半秒才蔓入四肢百骸,她吃力地低下頭,伴隨著四處飛濺的鮮血,一柄漆黑的短刃,透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