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二十二章:王緘·墨憶之章·幼狼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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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從的身體顫了顫,卻並未從命。
    馬背上和馬車裏的祭司們大氣不敢出地觀望著這一幕。
    珂萊爾冷冷地注視著垂頭立在自己麵前的侍從。
    “跪下。”
    他重複,然而麵前的侍從隻是顫抖的更厲害了些,仍舊頑強地抵抗著來自君主的命令。
    “跪下!”少年人一聲厲喝,與前兩次不同,這一聲裏夾雜了些許難以覺察但確實存在的東西,好似令言辭都帶上了權令。
    雷悶哼一聲,搖晃著試圖退後,但終是雙膝一彎,跪了下來,卻仍舊死死地低著頭,不住顫抖著。
    珂萊爾的獸瞳注視著少年人,旋即渙散,他伸出手在空氣裏虛浮地招了一下,便有水汽在他的掌中化為一片薄薄的冰片,珂萊爾並不言語,隻是捏住了那片尖銳的薄冰,緩慢但精準地向著掌心切了下去。
    空氣裏驟然多了些金屬鏽蝕一般的味道,血液的熱度令薄冰稍稍有些融化,變得濕滑而難以抓握,珂萊爾便用那隻無傷的左手硬生生扼碎了這片薄冰,當下左手的掌心裏便也布滿傷口了。
    他俯視著不肯抬頭的侍從,伸出染滿猩紅的雙手托住了他的下巴,適才接觸過水冰的手與血液的熱量混合在一起,令侍從無聲地戰栗著。而珂萊爾隻是輕輕抬起他的臉,卻不肯注視他的眼睛。
    染血的手指些許艱難地解開了侍從的衣領,珂萊爾拎住衣領一角,用力一扯,侍從咽喉處一道深灰色的宛如項鏈一般的咒印便暴露在眾人麵前,星星點點的殘紅斑駁其上,猶如老舊銀飾上熠熠生輝的紅寶石。
    祭司們無聲地對望,尤其是年歲較長的那幾人,皆從彼此的目光裏看見了驚愕。
    他們都知道那是什麼。
    
    珂萊爾用染滿血液的手輕輕掩住侍從的脖子,不住流淌的血液順著皮膚相接的地方蜿蜒向下,流淌到衣物遮擋不可目視的地方。仿佛過了幾十秒,又好像過了幾千年,他撤開手,那深灰色的咒印已被他的血液浸透。
    “以珂萊爾·艾珀利特·維利斯頓之名……還予自由。”他輕聲說。
    一聲清脆的、仿佛是什麼東西開裂的聲音從侍從的頸間傳出,圍繞著他脖頸的深灰色咒印在血液下漸漸變淡,最後消失不見了。珂萊爾將血液尚未凝固的手遞到雷的麵前。
    “我的血,王族之血,雖然比不了王那樣蘊有世界的權柄,但足夠你真正司掌己身思維夢境,福澤……後嗣。”珂萊爾的聲音漸輕,“就當是我束縛你這樣多年頭的賠禮。”
    “您不必——”雷啞聲想要拒絕,但終究是住了口,年少的君主目光裏寫滿了不容拒絕。
    他順從地捧過那隻仍在流血的手,吻向那密布著傷口的掌心,無比鄭重,無比虔誠。珂萊爾安然注目著雷流連過他鮮血滴瀝著的指尖,遊走過掌心每一道慘烈的傷口,盡管他動作相當輕柔,但傷處仍被牽動著,一下一下,如撥弦一般陣痛。
    痛嗎?或許痛才是對的,但凡活於世間,活著的痛楚便永不息止,這一點無論是德蘭還是人類還是野獸,都沒有差別。
    
    “到淩瑰之後,你就自由了。”珂萊爾俯下身來,在雷的耳邊輕聲說著,“你的時間很長……非常長,你要尋找同族,爭奪王位,誕下後嗣,綿延族群,隻要時間一日不絕,命運一日不曾走向終點,你就要保證流著你血液的後嗣仍舊奔跑在屬於你們的原野上。”
    掌心一吻作結,年輕人抬起頭來望向舊主的眼睛。
    “遵命。”
    
    珂萊爾微微笑著,抽回了手,空氣裏凝出的水流洗淨了雙手最後一點沾染的殘紅,雷站了起來,頸間淋漓的紅仿若什麼難以形容的圖騰,極端熱切,卻也極端慘烈。
    他注視了珂萊爾十幾秒鍾,仿佛想把這個人刻在自己的記憶中,然後決然地轉了身,翻身上了蘿絲他們騎來的那匹馬。
    這一別,不再相逢。
    
    白色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著南方去了,珂萊爾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到獨角獸身側撫了撫它垂下來的頭。
    “抱歉啊,把你拖進這樣無解的死局裏。”
    獨角獸輕輕蹭了蹭他的麵頰。
    獨角獸比尋常的馬匹要高大一截,珂萊爾翻身上去之後才將蘿絲也拉上來坐在了自己背後,獨角獸在荒野上大步地跑了起來,迎著從未知處吹來的不祥的風。蘿絲坐在他身後,隔著鬥篷擁住他的腰,兩人的長發一道翻覆於揚起的灰土中。
    “雷先生……不是人類嗎?”蘿絲靠在他的背後這樣問著。
    “嗯。”前麵的珂萊爾應了一聲,那聲音回蕩在胸腔裏,傳入緊貼著他脊背的蘿絲的耳中,震顫如同山洪。
    “雷的母親是烏洛森林的獸王,”他解釋道,“父王的姑姑幾十年前嫁給了烏洛公爵,我九歲時曾去他們的領地參與慶生,在那時候的獵魔中,我遇見了雷。”
    “雖是獸王,但雷的母親已經年老,早年誕下的子女大多已經分群出去,雷是她誕下的最後幾個孩子之一。同處一片森林的另一位獸王瞅準了她衰弱的時機襲擊了她和她的孩子,另外兩個孩子都被咬死,隻有雷在力量上繼承了母親,僥幸躲過,但也受了不輕的傷。另一個獸王窮追不舍,雷的母親決定拉上對方同歸於盡,便迎頭朝著獵魔的隊伍衝了過來,卻偏偏選錯了地方。”珂萊爾似乎是笑了笑,“我當時跟領地內的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隊伍裏,隻是處在保護比較完備的側後方,雷的母親一路衝進來,嚇壞了好多貴族小孩,但我在那時候已經通過記憶獲得了一些力量,即使是野獸的心念也能覺察。”
    蘿絲靜靜地聽著。
    “我在很短的時間裏跟她達成了協議,我會盡力救下她的孩子,也會殺掉她的仇人,但是她,我無能為力,甚至她的孩子我都不一定救得了——父王雖然並非爭強好勝之輩,但烏洛公爵卻是個非常愛炫耀的人。”珂萊爾稍稍頓了頓,“然後她便向我提議,由我來親手了結她。”
    蘿絲微微一驚。
    “如果我殺了獸王,她就是我的獵物,而她的孩子會是漏網之魚,在我有能力的前提下,默認歸屬於我,礙於我的身份,烏洛公爵就算再心動大概也不好搶奪。”
    一時沉默。
    “我按她說的做了——找到了她的孩子,也就是雷,然後將另一隻獸王的線索提供給了烏洛公爵,隨後我以想要一隻寵物為由,保下了雷的性命。”他說著,“父王有些為難,但因為我的懇求最後答應了。”
    “作為保證,我需要簽下主從契約,也是為了保證我的安全,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雷脖子上的那個。如果我死了,他也活不成,若他起了歹心,咒印下麵會伸出刀刃,把他的頭斬下來——即使是在主從契約裏也算是非常狠毒的一種了。”珂萊爾無謂地笑笑,“他那時候已經不是小狼崽了,自然是非常抗拒,但為了活命也隻好順從。他沒法違抗我,就隻好拿其他人出氣,我命令過他不許殺人,他便嚇唬那些安排去照顧他的人,足足一個半月沒有人能夠近身,身上的傷口長好了又裂開,裂開了又長好,我懷疑那時候的他根本是存了死誌的,若不是他母親在最後要求他必須活著,恐怕他早就想辦法自我了結了。”
    “雖然他的死活不會影響我什麼,但隨便豢養一個活物大概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最後我親自去了,用了些強製的手段和命令把他限製住了,這才讓他乖乖上了藥,”珂萊爾搖了搖頭,“那之後,雖然他還是抵觸其他人,但不會抗拒我近身了。”
    “但是雷先生為什麼能……化形?”蘿絲不解道,“即便是凶獸,也應該隻有排在前十五的才有能力化形。”
    “這一支雷狼的血脈據說擁有骸骨之廊排名第八的狼王菲尼爾的血統,算是擁有潛在資質。我呢……也稍稍用了一些手段,雖然稍微複雜了點,但帶雷回王城兩年之後,雷就可以自主化形了。我原本隻打算養好他身上的傷口、化形能化利索之後就在某次獵魔的時候悄悄把他放了,就說我養膩了,或者他被別的什麼野獸咬死了。但他卻提出繼續留在我身邊,可能那個時候他就看出來我並非人類了吧。”他輕嗤一聲,多少輕快地道,“不愧是流著凶獸的血,腦袋可是靈光的很。”
    
    ——你明明知道他不是為了這個。
    蘿絲有那麼一瞬間很想衝他這麼喊,但也隻是一瞬間罷了。
    珂萊爾會不知道嗎?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麼意義呢?
    既然已經道過不會再見的別,重複翻檢過往記憶,也隻會一味帶來痛苦。
    不如各退一步,都覺得對方才是那個狠心的人,這樣以後想起來,似乎也不會那麼難過。
    這樣就夠了,蘿絲無言地擁緊珂萊爾的腰,任眼角一痕溫熱滑入咽喉。
    這樣……就夠了。
    
    獨角獸仍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上狂奔著。
    珂萊爾空出左手,稍微掃了一眼掌心縱橫的傷疤,界限被打破之後,壓抑己身的力量便不再有必要了,隻是這樣短暫的時間裏,那些沒有施用過治愈術的傷口,眼下也隻剩下些難以辨別的淺淡痕印了。
    斬斷作為珂萊爾·維利斯頓遺留在人世的,與德蘭無關的牽扯,在此之後,他便可以徹底拋卻這個部分了。
    他重新握住韁繩,韁繩摩挲在傷疤上那一瞬的感受令他有片刻恍惚,仿佛還是在方才的原野上,無數年少的白衣的祭司們的圍攏之中,年輕人跪在他的麵前,在他掌心烙下虔誠卻不甘的一吻。
    野獸總是很直白,不懂掩飾,為此他始終避免長久地去注視那家夥的眼睛,如今想來,卻幾乎連色澤紋路都不甚清楚。
    這樣也好,他笑一笑,重新握緊了韁繩,粗糙的韁繩硌入舊傷,與硌入其他完好的皮肉並無什麼不同。
    這樣就夠了。

    作者閑話:

    珂萊爾的中間名艾珀利特【ipilipil】,即銀合歡,花語為愛與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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