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得了凶獸的名號，還從未在誰的身上吃過這樣大的虧。”骨林的聲音有些陷入過往的悵然，“即便是被初代的德蘭之王封印的時候。”
    她瞟了一眼珂萊爾麵上似乎夾雜了震驚與欲言又止的神情，稍顯不耐地擺一擺手道。
    “不是那個意思……我並沒有說那個女人要強過德蘭，我這雙眼睛看過萬世眾生，拉芙拉希婭之強絕無僅有，她的魔力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侵略性，在她麵前一切的掙紮和反抗都是不必要的，我雖未見過之後的德蘭之王，但單從幻森封閉一事，足見西庭伯爵對德蘭一脈的重創——此後的德蘭之王，與初代的德蘭之王是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存在。”
    蘿絲聽的雲裏霧裏，唯有骨林的一句西庭伯爵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個人是一切的開端，是至今無法完全解釋的謎題，是世家最初的血緣，建立的成因。還沒等她從這份震驚裏抽離，試圖從方才的話語裏剝解出什麼信息的時候，便聽到骨林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那個女人是不一樣的，我反複確認了上千次她的氣息，能確定她是百分百純血的人類，她的魔力或許在人類中可以謂之強大，但很難比肩那些被經久傳唱的曠世奇才，隻怕作為”半身”的你們最終能夠到達的高度，她也是比不上的。”骨林聲音輕且緩慢，“但是對上她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受，麵對拉芙拉希婭無法反抗是由於她強大魔力所帶來的”果”，但那個女人則是因為自身存在就產生的”因”，在她出手、甚至更往前，可能是決定去做某件事的那一刻，反抗就已經是徒勞了。”
    兩人悚然。
    “我被那支銀楔釘在了這裏——不僅僅是具象化的類人的形體，也包括了我作為凶獸的本身。”她輕聲說，“整片骨林被釘在了這曠野之上，難移毫厘。”
    “具象化的身體被她的符紙固定在了這裏，”骨林向著兩人不遠處巨大枝條的分歧處揚了揚下巴，“我掙紮無用，抬眼看到她就那麼安靜地站在我麵前，周身沒有魔力場，也沒有任何術式陣法一樣的東西——那瞬間，我就知道了她是誰。”
    “沒有魔力？！”珂萊爾震驚地向著骨林邁了一大步，“你——您是說，她擊敗您沒有使用魔法，甚至沒有使用魔力？”
    “是的，我肯定。”骨林抬手撇去垂在額前的一綹長發，仰臉望向斑駁陽光落進的層密銀色花蔭，“那樣的人……行走世間的倚仗，從來都不是魔力。”
    “這不可能——”珂萊爾神情激動，他剛想繼續問下去，骨林蒼白纖細的食指就已經到了麵前。
    “噓……不要繼續問下去，”女人麵上綻出一個有些虛幻的笑意，“這不是你們該知曉的事情，在你們作為王族的生命中若是沒有觸及他們，就證明那是不該由你們得知的事情。王位雖然被一分為二，但半身王的存在就是為了在終將到來的某一日再度合二為一……我說的話會成為你們的記憶，即使對於重新完整起來的王族或許像是隔過水霧去看別人的記憶一樣也不行。”你”以後必定會是這世上難尋比肩的強者，你不經意的言行都會有人記敘，那些人的消息最好到此為止，他們從數萬年前就已經開始嚐試讓整個世界忘記。”
    滿麵不甘的珂萊爾似乎還有什麼想問，但蘿絲挽住了他的胳膊，向他搖頭示意。
    “我自認行事還算規矩，並未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招致他們的處刑——雖說首要的目的是不想再遇見德蘭這個大麻煩——我就這樣問了那個女人。”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容色間顯出些嘲諷的意味來，“她說她第一眼就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但因為被吞食者是自食其果才沒有出麵揭穿，大凡亡靈魔法的死難者如非祭品，往往是自作孽，她跟了我許久，都是差不多的情形。”
    “但是那守門人的女兒不一樣，她就是個無辜到底的受害人，所以她有了正式的理由來處理我——當然，我非常生氣。”骨林平淡地笑了笑，“我說我生為獸形，食性如此，豺狼捕食時會考慮鹿群中哪一頭溫厚老實哪一頭惡劣無比麼？如是不會，我又為什麼要考慮？不過是本能而已。”
    兩人一時無可辯駁。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是疑惑，又似乎帶了點同情，當然我是很久之後才知道他們在眾生因果上的位置，他們不會做起頭人，而是會在他人的”因”結果之前，成為第二重的”因”，簡而言之，他們需要的是處理我的一個緣由，達成將我製服的目的，而非真的在意我做了什麼。”
    “我隻覺得非常……非常的無力，半是惱怒，半是完全無法反抗的絕望，比之德蘭的封印，也不過是多了雙能望向外界的眼睛罷了。”她短促地笑了一聲，“萬載前我在荒原上是何等威名，沒想到才逃了德蘭的封印又落進他們手裏，恨不能自我了斷解氣，但那個女人告訴我我不會永遠困在這兒，隻要等過一段對凶獸而言也不算短暫的時間，她繼任者的臣下自然會前來還我自由。”她抬起眼睛靜靜地注視著珂萊爾和蘿絲，“——三百年前，我等到了”你”。”
    蘿絲無聲地吞咽了一下。
    “”你”隻是路過，不知道也沒想過我出現在此地，出於好奇還是前來探尋，我說了被禁錮的始末，”你”顯得非常驚疑，原因大概與當下無二——想不到世間還有什麼存在能做到與德蘭相差無幾的事情。我請”你”放我離開，但是”你”顯得有些為難，最後告訴我，現在還不行。”
    珂萊爾張了張嘴，聲音低了下去。
    “——是因為祭靈儀式的關係麼？”
    骨林點了點頭。
    蘿絲越發不明白了。
    “這是什麼意思？”她稍稍有些緊張，“因為祭靈儀式上，您的枝條是必需品？”
    “因為人類所不知道的，這片荒原周期性災變的秘密。”骨林低聲歎息，“如果用靈覺來觀察這片荒原，會發現這裏是一個下陷的”凹地”，比起大部分相對”平坦”的地方，這裏更容易聚集靈魂——無論是人是獸，消亡後本應去往彼岸淘洗重鑄的靈魂，會在這裏短暫停留甚至沉積。如果說正常的靈魂流是一條直彙汪洋的大河，這裏就是沿河的一處湖泊，雖然最終的歸宿仍是深海，但終究更加緩慢，更加沉凝，這樣的地方——”
    “——施用亡靈魔法最是適宜。”珂萊爾這句話簡直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骨林望著他不甚明晰地笑了笑。
    “幻森築起前亡靈魔法就已經存在，但它是一種”邊緣”的魔法，施術者所處的位置介乎生死虛實，他們是世界邊際的守門人，靈魂河川的築橋者。它的本意是引渡，彼世的人應去彼世，現世的人應存現世，這樣的性質就決定了這樣的魔法非常單薄，而且很難大規模施行來達成某種目的。”她指一指自己腳下的土地，“但是在這裏就不一樣了，這裏沉積的靈魂太過豐富，響應彼世呼喚的速度要慢十倍不止，即使是尋常的亡靈魔法術者在這裏，能得到的回應也足夠強過外界千倍。這種力量太過吸引人，萬載前便有數之不盡的魔物人類奔赴此地，隻為了這種一呼百應的力量。”
    蘿絲心頭忽生一點不甚美妙的預感。
    “但是，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會有貪欲，幾個千年裏統一王朝分裂成眾多小國，國家間紛爭不斷，獨立與傾覆往往是瞬息的事情。各國的魔法師也多以亡靈魔法為長，幾千年不曾停息的戰火迅速耗光了這裏自伊始時的所有積蓄——湖泊中的水消失的太過迅猛，與彙入汪洋的河川斷開了聯係。”
    蘿絲呼吸一滯。
    “盡管此前靈魂的流速在這裏也十分緩慢，但與主流始終維係，回應呼喚是隨時都能做到的事情。但是自從”斷流”發生之後，這裏就成了一灘不詳的死水，無論呼喚如何強烈，殘存此處的魂靈也不過是困獸而已。雖然這裏仍舊能夠被稱為是亡靈魔法的適宜地，但一眾靈魂間永不停息的騷動，讓這裏不再適合人類聚居。頻繁的災變毀滅了絕大多數小國，少有的強盛國家勉強撐過一段日子也覺得不償失，最終紛紛遷離，這裏便又成了一處無人踏足的荒地。”骨林抬起眼睛，“直到幾千年前……流放者，旅人和商隊的再度踏足，讓這裏再一次出現了人類的痕跡。”
    “隻是幾萬年的時間遠遠不夠這裏恢複昔年的”水位”，災難仍然存在，仍然頻繁，每一次興起都會帶來大量的死傷者與殘破的靈魂，這也是我最終選擇在這裏落腳的原因。”
    “您是為殘魂而來？”蘿絲有些意外，“我還以為……”
    “如果你住在河川下遊，河水忽然斷流，但上遊卻如常，你會不會到河流中段尋找原因？”骨林似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一方麵是因為德蘭，一方麵也是太過火的掠食最終必然會引動”秩序”。”
    “……秩序？”珂萊爾似乎有些不解。
    “即使是當日的”你”，大概也無處感受那種東西，因為你們是初代的王從世間抽出的力量，你們的前身就被拘束於秩序之內。”骨林收起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但是我們——不同，名列前茅的凶獸，那些人，還有德蘭的王，雖然不是時時，但我們都能夠感受到”秩序”，那是你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就不得不屈服的東西，如果執意違背，下場大約不用多提。”
    她幽幽地吐出一口氣，“那女人……我對他們那些人知之不多，但從很早之前就有一種感覺——他們跟”秩序”脫不了幹係。”
    一時寂靜。
    “總之，我落腳在這裏，給那女人和生活在這荒原上的人們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因為我的根係伸向彼岸——盡管沒有切實延伸到”另一邊”，但也足夠探入接近汪洋的河口，而我本身又有一個特性，隻要是枝條和根係所及，我就能不被限製地前往那裏。”
    蘿絲漸漸睜大了眼睛。
    “那之後的幾百年至今，我成為了荒原與汪洋之間的橋。”骨林神色平靜，“由那女人教導過的祭司們拿著我的枝條，年複一年地引導那些試圖回應呼喚的魂靈通過我的根係前往彼岸，不安分的遊蕩魂靈基本全數消失，災難因此停息——這就是祭靈儀式的真相。”

    作者閑話：

    有點心累
    200728捉蟲改標點……發現好好的單引號發出去變雙引了，吐血。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