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一十六章:王緘·墨憶之章·銀楔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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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蘿絲隻覺一時頭腦裏空白到全然幹淨。
    她僵硬地扭過臉去看那仍顯得興致缺缺的女性——珂萊爾口中的凱勒涅爾,凶獸第七。她仍坐在樹根扭結的高背椅上,長發裙裾於花間逶迤。
    她終是控製不住,用一種懷疑到了極致的怪異口氣詢問珂萊爾。
    “她為什麼會在這裏?”
    “什麼叫我為什麼會在這裏?”骨林眼帶嘲諷之意地瞟了她一眼,“我可是一直就在這裏!”
    蘿絲雙手抱頭,好好清理了一下腦袋裏亂成一團的信息。
    骨林凱勒涅爾,骸骨之廊排名第七,同時也是所有凶獸裏,脫胎於植物的類群裏排名最高的一名。
    她和那些知名的凶獸們不同,她的原身並非是獸形,而是骨林——一如她的名號。
    骨林沒有族群,不像排名第八的菲尼爾率領著一眾雪狼,她的誕生是機緣與魔法的偶然反應。原生於荒野及其北方邊境有一種銀草,極其細弱且生長緩慢,是一種難以在那裏生存下去的類群,但這些纖細的草卻有一種特殊能力——可以將根係伸向生命最濃厚的地方,凡是根須所及,本體都能夠瞬間移動過去。
    荒野中還生有一種魔物,偏愛吞食生物魂靈,並能將其能力化作己用,如果它鎖定住某個靈魂,即便那道靈魂已經去往彼岸,隻要在它被重新打亂淘洗重塑之前,魔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據說是這樣的魔物裏有一頭年老的存在,與族群中的年輕雄性爭奪領地時受了重傷,它試圖吞食大量的銀草吸收被它們聚集的生命力來恢複傷勢,但還不及它將銀草消化,過重的傷勢已經奪走了它的性命,被吸收一半的銀草根植於魔物的骨皮,以他人之骨為己身根係,為自己重塑了軀體。重生的銀草不再是草植,而是一棵低矮的樹苗,而簡單的吸收生命也無法再滿足新塑的生命,它的食性轉向了魔物的習性,開始吸收四散於密林深處的魂靈。
    長久的歲月過去,荒野的魔物間漸起傳言,有時可在北方見到一小片枝幹如骨的銀色樹林,隻是若想近前探究,它便會在眨眼間消失殆盡。有說法是某種之前不曾見過的新生魔物正在積蓄自己的力量好稱雄荒野,這樣的說法令一些統治著領土的魔物們忌憚戒懼,其中的一些不顧一切試圖闖入樹林揪出那魔物的本體,但是凡是心懷敵意衝入樹林的,都沒有活著回來的先例。
    樹林的麵積慢慢壯大,到最後已成為接天的銀林,已經足夠強大的她不需忌憚魔物的攻擊,時時停在某處,引起一輪又一輪驚奇。魔物們發現樹林裏樹的枝幹與骨質相仿,便稱那魔物為骨林,再後來荒野上建起暗綠色的城庭,她作為荒野上最強盛的數種凶獸,被一道封印在了骸骨之廊裏。
    這樣一想突然就能想通許多問題,接於天際的銀色密林,想要探究卻再無形跡,若懷有歹意前去便永無生機,甚至銀木林的枝幹有著吸引魂靈聚集的能力。
    “銀木林……就是骨林?”蘿絲慢慢說出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實情。
    世上從不存在什麼銀木林,從最開始祭司們所收集的,就是凶獸的身體。
    “是這樣,”珂萊爾的麵上掛著些許無奈的笑意,“也怨不得數百年來無人發現,凶獸畢竟是被初代德蘭之王拉芙拉希婭·德蘭所封印,流傳到人類這裏的信息不過隻字篇章少得可憐,更沒有人實際見過骨林,自然沒辦法聯想到一起去。”
    “可是——”蘿絲仍舊驚疑。
    她是怎麼逃出來的?德蘭難道不會修補封印?珂萊爾……又是如何知情?
    “不記得了的人是你,”骨林稍稍偏過頭來望向蘿絲流溢著淡淡墨色的眼睛,“骸骨之廊的凶獸並非全部有罪,這在你們之中根本算不上什麼秘密。諸如我,還有排名第一的莎瑞,我們自始至終並未對那個不知來曆的拉芙拉希婭提過什麼意見,”她輕輕哼了一聲,“我們會被封印,隻是因為排名太高實力太強,遊蕩於世要麼會被【吞噬】利用,要麼便會被魔物們推舉為王,與德蘭為敵。”說到這裏,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無聲攥緊。
    “——簡直就是笑話!不要說是我,便是莎瑞,所能做到的極限也不過是與一名王族正麵對抗,哪有多餘的力氣去反抗德蘭之王!自我脫胎成為骨林,我的根須就能伸向靈魂的富集地,不到兩萬年就掙破了那女人的封印。可是莎瑞……菲尼爾,嘉爾艾德……”她喃喃許久,終了閉上了眼睛。
    珂萊爾沉默著並未說話,排在第一跟第八的莎芙瑞娜和菲尼爾他不知情,但排在十三的嘉爾艾德,早在瑞珀·德蘭統治時期,就已為換得族群生機而自願向德蘭之王獻出生命,成為那孱弱的第九王族腕上一道沉睡的魂靈。
    她不知道嗎?因為遊離於遠離幻森的荒遠之地,又或許她早已知情,卻也隻能是對德蘭更多一分厭惡而已。
    “我們這樣的存在掙破封印,隻要後續沒有搞出什麼大動靜,德蘭會裝作不知情。”
    許久之後,骨林才重新平複了心情,才繼續說了下去。
    “至於他……或者說,”你”,為什麼知情,是因為三百年前前往達坦納時,曾經路過這裏。”
    蘿絲堪堪理清的思緒再度亂成一團。
    什麼叫三百年前她曾路過這裏?這跟珂萊爾又有什麼關係?況且三百年前無論是她還是珂萊爾,都沒有可能生於世間,他們如今,也不過是十幾歲而已。
    “哦……還真是瞞得嚴嚴實實啊。”骨林再度向珂萊爾綻出一個嘲諷般的笑意,“這是作為記憶保護本體的方式麼?你就不怕她在麵臨終將到來的那一日時,會比提早知道真相更痛苦千萬倍麼?”
    珂萊爾張了張嘴,末了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德蘭的破事我不關心,”骨林不耐煩地起身,身後的高背椅在她站起的同時重新化為白色根須蟄伏回泥土之底,“你們隻要按照三百年前承諾的那樣,放我離開這裏。”
    “你被……困在這裏?”蘿絲更加震驚,有什麼力量能將一方凶獸困於一地?而且從她話裏的意思聽來,已經不僅僅是以百年計。
    “不用多想,”骨林一麵往樹林深處走,一麵冷笑道,“你們尚還沒有那個能耐,若是你們有了,反抗德蘭的凶獸,就不會是僅被封印而已。”
    蘿絲縮了縮脖子,不再胡思亂想了,但走在她前麵的珂萊爾卻在此時開口了。
    “——這也是我想要向您求證的事情,將您困在這裏絕非德蘭所為,但就我現在掌握到的信息來看,實在難以相信還有什麼其他的力量能做到這一點。”
    走在前麵的骨林步伐有短暫的遲疑,但終是又重新調整了回去。他們正沿著被粗壯根係抬起的地麵,向一棵巨大到能承載一座村莊的巨大銀木走去。
    “是個女人,”骨林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太多感情,“人類的女人。”
    這回輪到珂萊爾跟蘿絲一起震驚。
    那是德蘭王族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以人類孱弱的軀體,要如何將凶獸製服,封鎖此地?
    “我原以為王族會聽過他們的事情,看來我想的有些容易。”骨林領著他們登上在樹身上鑿出的、圍著樹身一圈圈向上的樓梯,“——也可能是你們年紀太輕,畢竟是洛玻雅時代才出生的最年幼的王族,大概還沒有觸及過過往秘辛。”
    “我做凶獸時偶爾聽到過一些關於那一族的消息,隻是非常零星,他們很守規矩,不會踏足我們的狩獵場。”骨林聲音平靜,“但當我掙脫封印逃到人類之間的時候,卻幾乎沒有人再聽過他們的事情,那時候人們口中談論的都是你們——德蘭,那占據了中央之地的非人族類。我在人類之間遊蕩了幾個千年,幾乎以為那一族的人早就死絕了。”
    兩人安靜地聽著。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也很讓人不爽,”骨林嗤了一聲,“那時候我在達坦納的西北邊境附近,偽裝成人類的喪儀師,專門處理一些因為亡靈魔法出了紕漏而破碎的靈魂。想來現在沒有這種職位了,大概都是達坦納的祭司們代行。”
    兩個人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正常的處理方式,是把受創的靈魂盡可能完整地找出來然後引渡到彼岸去,這麼做對死者已經沒有意義了,不過是給活人一點撫慰罷了,如果碰上因為殘留魔法不大安分的,簡直就是在事故之上還要多此一舉。”她一麵沿著階梯上行,一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纖長雪白,幾乎沒有生命的痕跡。
    “但是我的食性就是魂靈,”她說著,“所以我並不是把那些破碎的靈魂送到彼岸,而是做了我的點心——不要那個表情,不管靈魂是否完整,到彼岸都會重塑,多一些少一些向來沒什麼關係。沒有引渡資質的人也看不出來,況且因為我的力量足夠強大,在麵對因為異常事件導致異動時非常管用,所以那段時間,在邊境算是小有名氣。”
    “然後那女人就來了——她是一個商隊的頭領。自然,是在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敢這樣斷定,明麵上的商隊執掌人另有其人,但所有的成員都對她顯出了遠超同僚的在意和恭敬。她生著一張東方的臉,我隻當是因為在東方女人不好拋頭露麵才另選人代自己出麵經營,可惜我錯了。”
    “當時在那個小鎮,他們落腳的驛館附近有一個頗有名望的魔法師想要強行留下自己繼女的靈魂,那女孩在生母去世後飽受他的虐待和侮辱,最終選擇自我了結用以解脫,而那個老混賬並不滿足,打算讓她成為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偶供他繼續發泄,他之前也做過類似的事,隻不過用的是家裏的侍女跟奴隸。這類禁忌術式本來是被禁止使用的,除了不安全也有違秩序,隻是那裏是邊境,王室一時半會管不到。”
    “老混賬小看了繼女的決死之心——她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了”術”,大約是照著什麼書胡亂搞的,亂七八糟,但最後也算派上了用場。老混賬打算用她的軀殼作為尋找靈魂的媒介,哪知儀式一開始,那上麵的術式便被引動,把他的靈魂幾乎撕的粉碎,體現在身體上的症狀麼,就是活死人一般——靈魂已經崩毀,隻有身體還在機械地呼吸。”
    “那家人問了不少地方,都說已經再救不活了,這才決定放棄,隻是沒想到將被撕碎的靈魂引渡到彼岸去,也因為那個術式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兜兜轉轉請了許多人,最後找到了我。儀式上來的人不少——雖說足有七八成人並非是真心前來吊唁,大部分原因是那老混賬在當地很是有名,盡管絕非什麼好名聲,還有小部分原因……”骨林的聲音有些慵懶,“是衝著我來的。”
    “那女人就是其中之一,畢竟是在荒僻之地,但凡是能上得了台麵的魔法師都很搶手,因此我也沒太過在意。儀式上也是照舊,明麵上是收斂了破碎的殘魂送往彼世,暗地裏也算是吃得滿意。儀式結束後她並沒有如同旁人般上前同我搭話,我鬆了口氣,沒有太在意。”骨林蒼白的手劃過如巨牆一般的銀白色樹木表皮,“過了半個月左右,我又接下了一場儀式的委托,事故原因大同小異,直到結束了我才不經意發現,她也坐在觀眾席。此後類似的事大抵又重複了四五遍,那段時間裏我所舉行的儀式,她幾乎每一場都列席,隻是從始至終不曾與我有過任何的交流。”
    “那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接下了一場並非委托的儀式,距鎮子不遠處的一座小村子裏,書庫守門人的獨生女被當地的一個惡少殺害,那人屢次被她拒絕,惱恨下動手取了她性命,村落中的年長者痛心於女孩的大好年紀和守門人孤苦無依,請求我去收斂那女孩的殘魂——我行事本就不是為了銀錢,自然也就承應了,那場儀式本無人觀摩,卻不想行進至一半,女孩的殘魂已被收斂了七七八八正打算吸噬幹淨時,那女人突然破門而入。”素色麵上銀色長眉糾結到了一處,哪怕早已過去千百年,彼時不愉仍無消解痕跡。
    “一招——她隻用了一招,我便被打出了原型。”骨林聲音漸輕,“我至今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的,我發覺自己維持不住人形,一時顧不上別的,用了遺在曠野上的一枝細根逃了出去。並非是怕那些人類,隻是你們初代的王已經切實體會過了,被引動了貪欲的心,是如何無法估計的東西。”
    走在後麵的蘿絲跟珂萊爾再度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前麵的骨林已經跨過最後一級台階,站到了數條粗壯樹枝分叉之間的平台上去,兩人隨在其後,一眼就見到分岔處的中心點,紮著一個底寬頭窄的不規則瘦長金屬錐體,錐身上金銀色的紋路層層密密疊在一起。露出的部分大約到他們膝頭,而最下方的尖端想必有三分之二的長度都沒入了樹裏,在其表麵上不知用什麼黑色的汁液寫滿了二人看不懂的文字,無形中散發出一種異常沉重的氣息。
    “我在荒原上現身不過三息,耳邊風鳴,再看那女人已經追到了眼前,”骨林站在銀楔之前,聲音漸輕,“我當她不知死活,看出我並非人類卻執意追來,沒有多想就用了殺招,本以為能在三息內解決她,哪知我錯了。”她苦笑一下,“眼見她的符紙勒斷了我的樹根,我就知道遇見了麻煩人物,本以為能打上個三天三夜,卻不想又錯了。”
    珂萊爾跟蘿絲一起望著她。
    “第一息,從她的袖口袍裾伸出數不盡的長符紙,第二息,那些長符將我所有伸出的紙條根須盡數捆了個幹淨,第三息……”她望向那密布咒文的金屬長錐,自唇間逸出一聲乏力的笑音。
    “到第三息,她直接將這銀楔,打進了我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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