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絲被這突如其來的碰觸驚得幾乎要跳起來，在看見那飛揚的紗裾的一角後才覺到自己的一顆心從喉嚨口狠狠地砸回胸腔裏。
    她艱難地喘了兩口氣，有些虛弱地喚道。
    “曼雅老師。”
    隔著紗幔蘿絲並不能看清大祭司的神情，女子纖細蒼白的手輕輕在她肩上拍了拍算作安撫，她的右手也握著靈杖，其下懸浮的光芒遠比蘿絲明亮穩定。
    蘿絲平靜下來稍微感應了一下，並沒有在曼雅的周圍覺察到魂靈的存在，原野上仍舊是一片空無的寂靜，隻有遠空裏仿若無盡的星輝向著不可知處遠遠地彙集而去。
    “老師引渡的魂靈呢？”她這樣問著，卻純屬沒話找話。
    “它們已經啟程了。”曼雅向著星輝彙集的遠方輕輕揚了揚下巴，右手則輕輕晃了晃靈杖的上端，那團蒼白的燈輝便化作一道道火焰遊絲消失到虛空中去了。蘿絲也學著她的樣子揮了揮靈杖，她們已經不需要它了。
    她順著曼雅的視線方向望著星輝墜地的地方，盡管無法真切地目視到，卻仍舊能影影綽綽地覺察到有什麼在向著那處緩慢地行進著，像是一場注定存在的、盛大的遷徙，她們隻是從旁協助的無足輕重的人。
    “它們會去哪裏？”蘿絲這樣遠眺著，蹦出一句沒怎麼思索的話。
    曼雅似乎頓了頓，微微垂下頭來，輕撫少女的額發。
    “前行。”
    蘿絲仰頭回望著她，咀嚼著這個詞的意思，並沒有繼續問下去。
    
    “我們該回去了，”大祭司收回了手，聲音仍舊平靜，“想必王宮裏，盛會正要舉行。”
    蘿絲愣了一下，旋即微微垂下了腦袋，輕聲問了一句。
    “老師……我能不能缺席？”
    “去參加一下不好嗎？”曼雅仍舊平靜，“說不定你的歸宿正等著你。”
    “老師。”蘿絲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睛，聲音裏多了幾分堅定，“我是自願留下來的。”
    “可是你還很年輕，”曼雅的話裏多了幾分耐心，“你隻有十四歲，還遠不到時候決定來去，你的母親……你的家族，都等著未來的你去引領。”
    聽到曼雅提及母親，蘿絲的麵上便顯出些薄涼之意。
    “如果母親真的需要什麼人來繼承這個家族——”她幾乎用了些冷笑的口氣，“自然會和父親再生一個孩子的。”
    “蘿絲！”曼雅蹙眉輕喚，她蹲下身來以便平視嬌小的少女，盡管隔過麵紗，蘿絲仍舊無法看清她的容形，“你的母親……你母親並沒有不喜歡你或者想要放棄你，她隻是太忙了，”大祭司的聲音漸漸放輕，“她也還那麼年輕……就要隨著第二任至尊和各路大軍四處征戰，多少年也不得歸期。”
    “我並不是在埋怨母親，老師。”蘿絲的聲音平靜到一句再正常不過的陳述句，“隻是我確實無法勝任她所構想的那個世家之名，您知道的，沒有人覺得他們能成功，我更是承擔不起。”
    曼雅望著她靜默了片刻，起身時，輕輕地歎了口氣。
    “今年是你成為高階祭司直接參加祭靈的頭一年，缺席或者早退都於理不合。”曼雅換回了老師對學生的口氣，“你……還有時間，不必過早憂心。”
    
    儀式結束後祭司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再回住處重新梳洗，王城派來十二駕由長鬃黑馬牽引的黑色馬車，將所有的祭司都帶到了王庭去。與埃利薩宮常青冷灰的鬆柏不同，有匠人們維護的園庭花朵四時常新，人為開鑿的湖塘遠處，有散養的水鳥浮在水麵上，仿若潔白的雲。
    有成隊的侍者們為祭司引路，曼雅帶著蘿絲照舊走在最前麵，相隔不遠趾高氣揚的則是以娜塔莉為首出身高貴的上層貴族以及他們的一眾跟班，落在最後的祭司大多是平民，擠在一處隨著侍者行進，眼裏或有豔羨，或有好奇。
    這已是蘿絲第六次參加儀式後的舞會，前幾年尚算正常，可大約從兩年前開始就有些變了味道，她來得並不情願，自然也沒什麼精神氣。曼雅攜著她步上台階後攏上她的肩膀，在寬大衣袖的掩護下在她肩頭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掌，蘿絲不情願地挺直了肩脊，被白綢紮做一束的長發懸在腰後，流轉著綢緞般的柔光。
    祭司們的到來為宴會廳裏的觥籌交錯帶來了片刻的寂靜，前麵的貴族們自覺地散開了，男人們向他們彎身，而淑女們則提裙屈膝。蘿絲淡墨色的瞳中不見波動，她早知這一切都隻對曼雅一人而已。候在場邊的侍從們靈活地端著銀盤和酒盞在人群中開始穿行，氣氛很快又熱絡起來，貴族出身的祭司們陸續被自己與會的親眷叫去，蘿絲用餘光看見娜塔莉提著裙角跑去了會場一邊，年長的男人大約不到五十歲，留著精細打理過的卷翹胡須，與鬈發一般都和娜塔莉一樣是耀眼的紅色，身邊的年輕人看上去至多二十，暗赤的發色倒是比父親和妹妹低調些許，娜塔莉撲進父親懷裏，年輕人則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
    蘿絲適才挪開目光，便覺麵前一片陰翳，轉過臉來正對上一張油光鋥亮的大臉，驚得幾乎退了一步，曼雅不動聲色地扶了她一把，前挪了半個身位將蘿絲半藏在身後，那小個子的胖老頭立刻斂去麵上些微的遺憾之色，滿臉堆笑地後退了一小步，舉杯向她致意。
    “曼雅大人。”
    曼雅自寬大的衣袖下伸出手來，從候在一旁的侍者手中端了一杯蜜色的淡酒，也衝著來人抬了抬，聲音冷淡卻彬彬有禮。
    “迦納侯爵。”
    那矮胖老頭識相地喝了半杯手中暗色的陳釀，自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一條銀線紋繡的白帕沾了沾嘴角的酒漬——蘿絲注意到那裏插著一支半開的白色玫瑰，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輕哼了一聲。
    “上次見麵已是六七年前了，”老侯爵笑容滿麵，“曼雅大人風采依舊。”
    隔著厚重到根本看不出容貌的麵紗，曼雅並未理會這類奉承，隻慢條斯理地在麵紗下也飲完了半杯酒，才緩緩開口。
    “迦納侯爵長久操勞，也要注意身體才是。”
    “多謝大人關懷，自然，自然。”老侯爵有些訕訕地笑著。
    
    他倒還真是“長久操勞”了，蘿絲無聲腹誹，聽說這老東西年輕的時候很是荒唐過一陣，幾乎敗光了家底，連侯爵夫人孕中患病都請不起像樣的醫者，最後帶著尚未足月的孩子一起沒了氣息。那之後他倒是有所收斂，隻是家財已盡，對外名聲又已經不好，上層乃至同級的貴族都不願在與他有所牽扯，於是他便娶了地方上一位子爵的長女——那位子爵家裏似乎生意做得很是成功，隻是長女有緩症在身，隻能一輩子精心將養，難以嫁出去。迦納侯爵娶了那位身嬌體弱的貴族小姐，也得了一筆不小的資財，隻是那位可憐的小姐也不過就活了十年便撒手人寰，也未能留下一兒半女。
    迦納侯爵卻好像得到了什麼啟發一般，半年之後又飛快新娶，這次則直接成了男爵家的女兒，同樣身家頗豐，也順利誕下了一個女兒，卻在第二胎生產時過世——此時距成婚不滿四年。之後便是一連串的娶新喪妻，至少就蘿絲所知，他去年剛死了第五任妻子，共生有四個女兒外帶一個路都走不利索的兒子。且不說那幾任可憐的侯爵夫人是否真的隻是巧合地短命，單是他這樣瞄準妻子身家的行為就為達坦納的貴族圈子所不齒，以致幾位夫人的門第越來越低，到最後便是爵士都不肯再嫁女兒給他，第五任夫人直接是香料商人之女——家境倒是比他繼承爵位之前還寬裕了些許，但家聲可謂一敗塗地。
    不過……
    思及此蘿絲在心底無聲地冷笑了一下，她是沒有資格在這樣的事情上麵去嘲笑人家的。
    還不及她思索是誰會給這樣惹人厭煩的人物送請帖，老侯爵和曼雅的交談聲就已經飄到了她的耳畔。
    “哎呀……難得埃德林德小姐也在場，不知曼雅大人能否割愛，讓我同這位小姐去喝上一杯？”
    蘿絲驟然一凜。
    曼雅再挪了半步，徑直將蘿絲整個人都藏住了，饒是迦納侯爵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用那種目光打量曼雅，蘿絲咬著嘴唇，隻聽得到曼雅的聲音清冷如碎冰。
    “迦納侯爵許是糊塗了——蘿絲不姓埃德林德，她的姓氏是杜德絲。”
    杜德絲。
    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
    
    “哎？啊！對、對對對，是我糊塗了，”迦納侯爵在起先的一愣之後趕忙改了口，隻歉然地摸著自己日漸稀疏的頭頂，他側過身想要跟蘿絲直接交談，“那杜德絲小姐，鄙人能否有幸——”
    “蘿絲不過十四歲，怕是助不了侯爵大人的酒興。”曼雅徑直打斷了迦納侯爵的話，反手握住了蘿絲的手腕，向著會廳盡頭，黑甲騎士們之後揚了揚頭，“陛下遞過話希望能與杜德絲小姐談談，先失陪了，迦納侯爵。”
    “哎？”
    曼雅無視了迦納的挽留，牽著蘿絲快步走遠了。迦納侯爵回過神來也知道陛下未必真的說過要見那個小丫頭，但曼雅都這麼說了，他還能到禦前求證不成？
    蘿絲自然也是知道這一點的，因為曼雅並未通知她儀式之後還要覲見，果不其然，脫離了迦納侯爵的視線範圍之後，曼雅的步子就慢了下來。
    蘿絲並未出聲問及，隻聽得曼雅長長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