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九十三章:再次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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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久沉默。
    祭努力地動了動手腳,試圖找回對身體的控製權,奈何那種拘束感仍無半分消解,短暫的嚐試後便無言地放棄了。
    “你如果想起身,我可以解開你身上的拘束術式。”蒲淩靜的聲音再度幽幽響起,不及祭驚疑,她便繼續解釋道,“不是為了什麼別的——雖然我在落地之前就清醒過來沒讓咱們一起摔個七零八落,但你擋下凶獸的第一擊時,短劍無從卸力,直接抽在你身上了吧?那一下,你至少裂了三根肋骨。”
    祭默默吸了口涼氣。
    “我不擅醫道,簡單探查一下也隻能估摸出這樣一個結果,拘著你是怕你一動加重傷勢,隻是骨頭裂了還好,若是斷處插到什麼不該插的地方去了,怕是幾個一階都難救。”
    衣料輕輕摩挲,祭忽覺周身一輕,四肢回暖,嚐試性地動了動脖子和手指,已然沒有先前的阻力了。
    她記著蒲淩靜的話,隻極小心地撐起身體,挪了幾步半靠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隻這樣簡單的動作就已經痛的她滿身大汗,幾乎要流出淚了。
    待氣息回轉,祭稍稍打量了一下周遭,確定自己是身處荒澗底部的一處岩洞中,洞中不燃燈火,大約是蒲淩靜為防招來野獸,祭努力向著記憶中先前傳來的方向眯著眼睛張望許久,才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同樣倚坐在岩壁下的身形。隻一看,祭覺得自己的頭皮幾乎都要炸起來了。
    蒲淩靜已經脫了套在獵裝之外的那件世家長袍,狼藉堆疊於地的白色衣料上顯眼地浸著大片大片的殷紅血跡,獵裝的上衣也褪了一半,卻無半分旖旎風情,自她右肩向左側腰腹處橫亙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巨大裂傷,因著晦暗祭看不清詳情,也虧是看不清詳情,不然怕是比見了血的凱瑟琳好不到哪去。難怪蒲淩靜隻是說話卻不曾有半步挪動,她的傷勢嚴重怕是甚於自己十幾倍吧……
    靜似乎覺察到了祭看過來的目光,隻模糊地揮了一下那隻牽不到傷處的手。
    “沒什麼好擔心的……死不了,”她微微咧了一下嘴,“血已經止住了,就是成分有點麻煩,普通的治愈術眼下起不了什麼作用,大約隻能等那位達伊洛族長的援手了……別露出那種表情,怎麼說我也是世家內排的上號的一階,又不是製約國裏的花瓶,哪就有那麼脆弱了。”
    祭咬著嘴唇,閉上眼睛平定自己的氣息。
    “雖說我的傷處有些麻煩,不過在愈之世家手下,怕是也不會長於十息,你這個更是容易,怕是一瞬就能複位了。”她笑一笑,頗有些意味深長,“你已經見識過了,該對他有信心。”
    祭一愣。
    一時沉默,靜似乎也不曾預料到她是這個反應,茫然無措,全不理解她所提及。
    “不對——你……”她突然住了嘴,良久之後,長長呼了口氣。
    “原來你真的……”
    “……真的什麼?”祭閉著眼,下意識地順著靜問了下去。
    “那年劍塚擇劍,雁長老蘇醒之後,提了遇見你的事情。”靜點一點自己的額角,“她說,你記憶受損不輕。”
    祭心中一顫。
    “我原以為是受了戰時刺激……不過眼下看來似乎不是,”靜望著那個細小的晦暗的人形,帶了些試探的語氣,“你還記得麼?戰前兩年,你曾與雁長老在極東之外有一麵之緣?”
    祭虛弱地晃了晃頭。
    “我除卻戰時並未離開過極東。”
    蒲淩靜眼眸微眯。
    這怕是已不在受損的範疇了吧……已經足夠稱為徹底失去。
    但是就算是因為茗萱戰役或者旁的原因再記不起原先的一星半點,為什麼楠焱族內也無人同她提及?就算同齡孩童知之不多,長老席難以置喙,她的父母,總該多少記敘。
    為何她就這樣一無所知地跟著達伊洛離開了家族領地?真的是前去參加甄選的麼?還是像族內某些內心陰暗的老東西們推測的那樣,是被……放棄?
    這樣的想法一出,蒲淩靜於心底微微一驚。
    這不應當的……不要說楠焱祭是這七千載來最為接近那個位置的繼承人,最盼望至尊再臨的楠焱怎會輕易放棄,單就從蒲淩雁帶回的情報來看,那位的殘魂至今於她屬意,她可不認為楠焱族中有誰會有敢於違逆那人的勇氣。
    恐怕楠焱這一次的至尊繼承,出了他們自己都解決不了的貓膩。
    月落澗西。
    午夜之後天邊便漸起濃雲,逐漸將本就不甚明朗的星輝夜色一點點遮掩幹淨,不多時驟起大風,自荒原上呼嘯哭號,幾如悲泣。
    層層疊疊的禁製疊加在一處灌木掩映的溝穀間,無論是狂風抑或後來淅淅瀝瀝下起的雨都無從突破其半分,尚算曠闊的平整地麵上燃著篝火,細看卻能輕易看出那點充作燃料的枯枝基本上都沒怎麼被燒到,火焰中心浮著一層淺淡妖異的紅色,顯而易見是魔法師的手筆。
    多數受傷的力竭的與會者們都被安排著睡下了,大半天的擔驚受怕之後倒也無言,而大部分的世家成員和一階都圍攏在篝火周邊,同樣沉默著不發一言。蒲淩世寧的傷口已被做了簡單的處理,獵裝半開的衣襟下尚可見厚實繃帶纏繞的形跡,他指尖拈著那根斷掉的琴弦,眉眼間任誰都能窺見愁緒。
    琴弦是琴引心法術者狀態的最直觀體現,蒲淩世寧與一眾撤離組的達坦納貴族們一道抵達荒澗邊際的時候就聽說了楠焱家族的繼承人跟他的妻子蒲淩靜一道墜入荒澗不知生死的消息,不過他看上去還算冷靜,並未搞什麼立時探查或者尋死覓活的戲碼——到底是世家族內的高位者,這點魄力還是要有的。他隻是一直捏著那根琴弦,時不時就要看上一看,似是希望奇跡發生,斷弦再續。
    他其實清楚得很,近距離承下凶獸一擊,蒲淩靜就是不死狀態也絕對不會好到哪去,怕是根本沒有餘力修複己身領域,這根琴弦已是魔力具現後的死物,寄居其中的精神力早已崩毀,隻留下一副無用的空殼。
    但他仍舊無法放手——仿佛那是他們之間僅存的唯有的牽係。
    黎夜持著一根樹枝翻攪著塞在篝火之下的枯草,明明知道對靈炎而言就算添再多樹枝枯草也不過是無用功,他也仍舊停不下手,仿佛不這樣做就無法靜心。
    距他不遠的地方,陳韶裹著幾件厚重的鬥篷睡在眾人拉長的身影裏,這位皇儲殿下今日委實受驚不輕,又是凶獸壓境,又是險些命喪狼口,深宮裏長大的姑娘怕是自生來十幾年都沒碰見過這樣情境,即使眼下入夢,一雙纖細柳眉仍緊緊蹙在一處,不安地顫動著。
    黎夜用手裏的樹枝將枯草又翻攪了不下十遍之後似是終於失去了興趣,他丟開那根爛枝,作勢便要起身,坐在他旁邊的蒲淩世寧隻一抬胳膊,就又把他按了回去。
    “黎先生想要去哪?”世寧這樣問著,不慢不緊。
    “我想再去澗邊看看——”黎夜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兩位小姐傷勢不重意識清醒,眼下可能已經試圖在尋找出路了,自然是越早脫困越好的。”
    “阿靜雖然孩子氣了些,卻絕對不傻,”蒲淩世寧沉聲回應,“但凡還剩些許理智,都知道身處荒澗,尤其是夜間身處荒澗時退避自保為上,怎會做出在夜裏找路脫困的事情?”
    “可是如果荒澗下的魔物已經發現兩人——”
    “那我們下去也是無用的。”對麵的阿爾伯特抬了抬眼睛,近乎強硬地說道,“那樣的數量,又是在夜裏,貿然下去,不過是多添一堆白骨而已。”
    黎夜咬了咬嘴唇。
    “我不如眾位金貴,這般出身也無需惜命,”他頓了頓,聲音漸低,“若是我那時出手再快些,便能拉楠焱小姐回來,就不會是現下情境。”
    “你確實無需為自己惜命。”亞伯素色的眸子盯住黎夜的眼睛,“但你家殿下還在你身後睡著呢,若無你護持,你覺得這樣一個嬌弱女孩能有幾分幾率走出荒原?能有幾分可能重回北芸?”
    良久沉默,黎夜咬了咬牙,終究是無聲地鬆懈下去了。
    洛歐斐自始至終不曾介入眾人對話,黎夜想要前去荒澗時他不曾勸阻,黎夜想要攬起罪責時他亦不置可否,他雙手交握置於膝上,暗金色的懷表表鏈纏繞指尖,指針的每一次運行都傳來細微的顫動,順著肌理滲入骨骼血液,一下一下,撞擊著那顆無法安定的心。
    他最終收起了懷表,起身背對篝火行去,卻不是荒澗的方向,而是溝穀更深處。
    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的動作短暫遊移,但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沒有詢問也沒有勸阻,隻任由他就這麼離去,原本與亞伯坐在一處的琳似是怔愣了一下,也悄無聲息地一道跟了過去。
    亞伯遠遠地看著兩人背影消失於霧氣,目光空寂。
    溝穀盡頭幾塊巨石堆疊成粗糙的階梯,臨近荒澗邊際,對岸的草木遞來生命的觸須,倒也生出零星一點微末的綠意。
    洛歐斐徑自走出了結界的籠罩範圍,細密的雨絲自高天降下,滲入他的衣袍和純白的發絲裏。
    琳跟上他的時候他就這樣在高處獨自站著,一雙如無瀾之潭的眼睛遠望著荒澗如一道觸目驚心的裂傷切割大地,隻是雨霧迷離,就算有著野獸的眼瞳也難探查明晰。琳也跟著他的目光遠望荒澗的方向,最終認定了這樣的結局。
    “我說過的吧。”
    他開口,聲音極輕。
    琳忽然周身戰栗。
    年輕的院長回過身來望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此刻蘊著她不曾覺察過的東西。
    “我一早就說過的吧。”他似是詢問,卻用著近乎陳述的語氣。
    “拿她當餌這種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到了末尾幾乎成了氣音,與之相對的卻是其間愈發濃烈的某種情緒,圍攏在他周身,如同下一秒就要暴起噬人的野獸般。
    琳再無遲疑,直接雙膝跪了下去。
    “我向您發誓,”她死死地低著頭,語氣堅決堅定,“楠焱小姐絕對不會有事!”
    洛歐斐垂著眼睛望著跪地的女祭司,不生波動,亦無感情。
    然後某一瞬,盤踞在他周身的氣勢驟然崩解消弭,琳的肩頭隨之一輕。
    “最好是這樣。”他說著,自琳的身邊掠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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