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八十一章:舊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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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重雲堆積,沾了些潮氣的涼風靜靜掃過整片荒原,無聲訴說著雨季的來臨。
    女爵一番歇息,才收回了些力氣,多少吃力地將雙腿屈起圈在臂彎裏,那難以數盡的藤蔓紋印仍舊攀附在她的腿上,合著心跳明滅盈盈,不慢不緊。
    “……是因為別的事情耽誤了嗎?”祭頗謹慎地問著,盡管她知道這種可能性並不大,就算是繼承不了當主爵位的兒女,一樣是聯姻的好材料,在派上用場前都會悉心教養著,怎會不管不顧拖累至今?
    少女將一張如若白瓷般細膩且易碎的麵容輕輕靠在枯瘦突出的膝頭,隻淡笑著看了祭一眼,卻轉了話頭。
    “如果我知道的不錯,楠焱小姐應當有一個異母妹妹?”
    祭心底微驚,想著這才出來幾天就被人把家底都摸了個清楚,麵上卻撐住無常,隻點了點頭。
    “楠焱小姐不必憂心,”少女麵上淺淺笑容,“自來任何時代繼承人出世,多方勢力都是要將身份背景打探清楚的,第二任至尊楠焱熾尚還有個在外就職多年的異父妹妹呢,不一樣是生前身後被查了個清楚。”
    祭隻理一理袖口邊角。
    “我何德何能同第二任至尊相提並論?”
    蕾麗雅隻看著她笑笑,似含深意,卻不細說。
    “我想楠焱小姐多少是聽聞過的,非妻所出的兒女卻仍能在父親身前占一個名頭,這樣的製度,可謂是東域獨一份的。若是放在西境諸國裏,這樣的孩子就算身世為人所知,也注定一生難以抬頭。”
    即便聽出蕾麗雅意有所指,當下也隻能默默。
    “你聽過艾澤嗎?”少女微微抬起頭來,目光越過淺淺的泥塘,連帶荒原遠處的白霧,仿佛思憶著什麼,又仿佛一片空明澄澈。
    祭絞盡腦汁地自記憶裏搜刮半天,並未得出什麼有用的結果,隻好歉然地搖了搖頭。
    “沒聽過也是正常的,”她笑一笑,“艾澤……本就不過是西境之北,幾乎要依附蘭沼過活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國,現下當權的王政雖說也是個魔法世族,但是既不古老,也不恒久。”
    “我的外祖父出身於森之世家伊格特蘭德,”她輕聲說,“不是長老,甚至也難以算上是世家中層,但是呢……隻要肯踏實做事,在世家的蔭蔽之下,也未必不會有好的生活。”
    祭壓下麵上將顯的驚色,一時難以想透一個伊格特蘭德家族的後裔,為什麼會千裏迢迢地跑到達坦納來做伯爵。
    “這樣的外祖父按著家族的安排,平平淡淡地度過了二十餘年,他知道若無意外,大約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在伊格特蘭德的庇護之下終老一生。”她笑一笑,“隻是那一年……他隨族中的長老前往蘭沼商議協助事宜,在蘭沼的王宮裏遇見了定期訪問的艾澤的王女,並一見傾心。”
    就像是所有的俗套故事一樣,所有的一見鍾情,往往都要曆經艱難險阻,披荊斬棘才能修得正果。
    “世家內部自然是持反對意見的,畢竟艾澤不過是周邊最微末的一個小國……倘若與世家結為姻親,哪怕並不是族中有頭有臉的族人,也足以造成局勢傾側。”她捋起一綹碎發歸至耳後,“伊格特蘭德家族不願意承擔這樣的貿然舉動所帶來的風險,外祖因此放棄了家族姓氏和族中地位,獨身去往艾澤。好在外祖母對他也是真心戀慕,並未因為外祖父放棄世家身份而爭執不悅過……那之後的四十多年,外祖父母一直廝守在艾澤,並生下了三個女兒,便是我母親她們三個。”
    “我母親是三個女兒裏最小的……大姐姐敢做能幹,位繼王女理所當然;二姐姐則堅強認真,聯姻遠嫁給了別國的王族;而我的母親……最得外祖父母寵愛,在暫且不需承擔什麼義務的那段時間裏,她常常離開國家,四處遊玩,結識了許多王公貴族,在某一年被她的某個好友邀請到了達坦納來。”
    “那年也是這樣的雨霧節……”她輕喃著,“她在獵魔的獵場上,邂逅了當時的夜森伯爵。”
    一時默然。
    “我……知道母親這樣做不對,”蕾麗雅微微苦笑著,“非常不對。那時候的父親早已有了妻子兒女,就是那天在賽瑟麗茨宮你見過的那個韋德的姐姐,隻是兩人感情不睦,一年到頭的大部分時間,老特蘭奇夫人都住在弟弟那邊。”
    “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她長睫輕垂,“母親一早就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父親幾乎要大她三十歲,更何況艾澤頻頻傳信來,說是長姐的身體每況愈下,難有後裔,更難提未來。”
    “父親知道母親懷孕的那天,就是母親接到長姐病逝的消息,要啟程回艾澤的那天,他……沒有說什麼,隻是給了母親一顆噬生蔓的種子,告訴她若是她想,隨時都可以再回來。”她嘲諷似的輕笑一聲,“母親不會再回來了,她怎麼可能再回來。”
    “母親在外祖父的幫助下順利成為王女,又過了幾年外祖母也去世後,正式加冕為艾澤的女王,身為女王的母親不能隻有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兒,為了國家著想……她嫁給了一個富有的權臣,後來又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雖然我自小養在外祖跟前,可那位權臣仍舊很不喜歡我,”她的眼中顯出些輕蔑的神色來,“盡管他知道母親因為種種考量一定會選他的兒子來做艾澤的下一任的王,但他仍舊覺得我很礙事,畢竟我占著母親長女的名頭——他聯合了與自己同路的朝臣,向母親進言,要我遠嫁去另一個邊遠苦寒的國家聯姻。”
    “我知道後很害怕,”她靜靜說著,黑發婉轉依附頸肩,“我想求外祖父,但是外祖父已經不是世家中人,並沒有足夠的勢力向朝臣施壓,母親夾在中間,痛苦兩難。”
    “最後外祖取出了父親交給母親的噬生蔓,他告訴我服下那顆種子便是認同了自己是達坦納夜森的特蘭奇家族的後人,達坦納強盛過艾澤千萬倍,若我承認那個身份,艾澤將再無人能夠逼迫我……隻是,那時我已經十二歲了。”她微微苦笑了一下,“但,為了擺脫那樣的境地,我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再後來達坦納來了信,我作為父親的私生女兒被接到達坦納來,老夫人跟幾個異母兄姐得知我的存在後十分惱怒,虧是父親提前交代過,不然我未必活的到現在,然後又過了一年……他就過世了。”
    每一任當主死去的時候,他體內的噬生蔓也會隨之枯萎,其間權能會在他的某一位後裔身上具現出來,因此特蘭奇家族與其他家族不一樣,爵位不是由長子,而是由繼承噬生蔓的人來繼承。
    她有一瞬默然,“我就這樣成為了新的夜森領主,距離現在,也不過是兩年。”
    “可……”祭遲疑著,不由想起來長明院裏的楠焱曉和她那個被害死的女兒,以及那個她並未見過的、被一碗紅湯終結性命的小妾,“平白失去了爵位,老夫人和她的子女……不會為難你嗎?”
    蕾麗雅的笑意有些慘淡。
    “承襲這個位置不是我的本意——就怕我現在這麼說,大約也沒人會信吧,但我的初衷……確確實實隻是逃離那個國家而已,隻是於老夫人與她所出兄姐看來,我便是一個妄圖攀附高枝的小國處心積慮的結果。”
    祭默然。
    “況且在我體內的噬生蔓植骨入血的那一刻,下一任的當主就勢必要出在我的後嗣中,因為隻有我……能蘊養出下一代的種子。也是為此,效忠於特蘭奇家族的暗部勢力並不會過問陰私出身,他們隻認當主。”
    “我不知道怎麼同他們相處——”她靜靜地說,“隻能盡我所能,為他們謀求最好的生活。”
    “那……你的母親和外祖呢?”祭小心問著,“他們可曾再同你聯係過?”
    “外祖年節時偶爾會寄信來……他疑心是因為伊格特蘭德的血令噬生蔓產生了額外的親和,知曉了我現下的樣子,他總是說害了我。”她輕輕搖了搖頭,“母親不曾與我聯絡過,她過的應當不錯,用不到我記掛什麼,倒是我那繼父——”她麵上顯露出濃濃的嘲諷之色,“三日一箋,五日一信,叮囑我不可忘本,要記著艾澤,我不過客氣回了兩句,他便伸手要這要那,不是夜森的金礦,就是叫我為那些弟弟妹妹們尋些高不可攀的姻親,自然,我是全推拒了的。”她冷冷地笑著,“我倒是真的要謝謝這位好父親,若無他那般籌謀,怎會有現在的我,就算鬧翻了我也沒什麼可怕的。”她盯著自己一雙枯瘦的腿,“左右我已成了這樣子,這輩子都是再回不去了。”
    祭望著女伯爵那張白瓷般溫潤卻也分明的臉,隻覺得心中酸澀。
    這些話她忍了多久呢?在全然不熟悉的陌土,無可倚仗,怕也難尋信重。
    “我隻是很想外祖父……很想很想,”她輕聲說,“他放棄了世家的姓氏跟生活,把自己就那麼鎖在一個偏遠小國的王宮,決心合著現下的模樣終老一生。”她的眸中泛起潮濕的水霧,“他不該……不該那樣活著。”
    “你和伊格特蘭德的關係,這次來參加雨霧節的森之世家代表知道嗎?”祭終是忍不住問了。
    “大約是知道的吧,”她以帕子邊角沾去瞳中水霧,“畢竟若是世家有心想知道什麼事,這世上從來不會有人攔得住。”
    祭一邊默默,卻也一邊心驚著。
    她還記得……還記得她有一位必須殺死的競爭對手,但這樣多的年頭過去,連他是男是女,出自哪個家族都全不清楚。
    雖說因為差距懸殊,那一家必定會有心隱瞞,但已經過了這麼久這麼久,還是半點風信也無,就不由得要讓人懷疑,究竟是對方掩藏手段太過高明,又或者是旁的有心人從旁協助?
    至尊繼承人的出世宛如世家之內一場豪賭,雖說因為第二任後至今無新任至尊登位,這般賭局從來沒有結果,但仍不妨礙眾家在私底下各懷心思地站隊。
    楠焱立世七千載,是否也曾介入過世家的爭鬥中?是否也曾暗自結仇,卻因自家勢大隻能叫人懷著心思端著笑臉呢?
    這些,是她全然不知的。
    一道急促的馬蹄聲自荒原深處由遠及近,馬匹的頸項上掛著的銅鈴發出清越的響聲。
    “應該是杜德絲族長派去探路的人回來了吧,”她微微撐起胳膊,“我們是時候啟程了。”
    她頓一頓,又轉過臉來看祭,笑意仍舊溫和。
    “謝謝你聽我說這麼多。”

    作者閑話:

    210626捉蟲……頭銜問題,本文盡力參照英製,稱號+爵位或領地+爵位是正確格式,姓+爵位全是筆誤
    不是太熟練,如果有地方寫錯了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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