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四十六章: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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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自放在廳堂正中的箱籠裏將那些厚重的書本一一揀了出來,在東間兒的立架上擺放得滿滿當當,來回走過三趟以後,書架上再無什麼餘的地方可擺,然而蘭若懷裏尚抱著算不得輕的一遝。
蘭若環顧這處小小的書齋,許是它的原主不喜書卷,也無甚雜物,便是連手頭的物件都沒處擺放。陽光透過窗紙朦朧地灑下來,其間有灰塵飛舞,閃爍晶亮。
“大小姐,”她揚一聲喚道,“架子上擱不下的書本,我便直接放在案上啦?”
“知道了。”祭隔著幾堵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蘭若安置好那些書卷後,將已空了的箱籠堆到房間角落,繞過堂屋裏幾個正做著灑掃活計的侍女,走到南邊的臥房裏。原懸在房內的紗幔早被撤下,今日才命人來換新的,此間僅有天花板上雕做舞鸞之形的滑軌頗突兀地鑲在上頭,下麵還空落著,未曾掛上薄紗。
楠焱祭坐在屋子朝南處的梳妝台後,那齊整的全套妝奩俱是花紋細密的楠木打的,其間還用了貝母鑲出許多鸞鳳牡丹如意之類的吉祥紋樣。正對著的一麵鏡子預先叫人重新磨洗過,此間鏡麵上也不可避免地落了幾點灰塵,便如無盡汪洋裏的礁石般,祭坐在八角凳上,隻望著鏡子出神。
蘭若接了外間婢女原本要遞進來的果盤,那小婢女得了蘭若的眼色,遞了果盤後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順便將門帶上了。蘭若將果盤端到茶案邊上,掰了一隻洗過的杏子遞進祭的手裏,隻勸慰著,
“大小姐歇一歇罷,外頭這樣收拾著,還要些時間呢。”
祭悶聲不響地接了蘭若遞來的杏子,默默地嚼著,其間汁水無論甘美或是酸澀,她似乎都嚐不出來。蘭若候著她默默用完,又遞了溫過的帕子給她淨手,蘭若看著她失神的模樣不由心頭酸澀,隻低聲問著。
“大小姐……您真的要搬到這裏來麼?”
祭有氣無力地抬一抬眼,目光漫過房間邊角裏尚未安置的箱籠,連帶著適才鋪過的床榻,樁樁件件,俱是無熟悉可言的。
“不打緊,”她輕聲道,“住不了一段時間,待德昌庭那邊通知下來,我便要走了。”
“大小姐……”蘭若輕輕吸了下鼻子。
此間乃是長榮院西的翼雲館,亦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熾的正妻楠焱羽桐引夫婿厭棄後自坤華堂遷入長榮院的居地。據說楠焱立族伊始,隻有正妻楠焱羽桐可入華安庭前的明雪齋,而長榮院裏的妾室們,若無通傳都是進不得華安庭的。長榮院裏五處樓館,按了族裏的說法,許是楠焱熾在世時當時的長老席有意再為他尋一房妾室好延綿其血脈,但五夫人珞嵐芸的得意與失寵都來的太過迅捷,叫那眾長老們都深切地覺察到了這位被困在重闕間的第二任至尊有多麼的喜怒無常。在她之後,長榮院再進新人的事情便被擱置了,原替新人備下的這處翼雲館也早住了被趕來長榮院的楠焱羽桐,如此又過了十餘載,楠焱便結束了被第二任至尊的光輝所籠罩的時代。
楠焱史上對這位至尊的正妻著墨不多,除開她被遷入長榮院與後生嫡子楠焱瑾瑜外,隻注了她於青翎715年病逝,終年五十三歲,對於一個一階魔法師而言,委實是算不得長壽的。不必說楠焱,便是旁的世家也大多知曉這位名存實亡的正室夫人並非第二任至尊楠焱熾真心牽掛之人,且不論那位與楠焱熾糾纏了小半生卻無端消匿了蹤跡的【伴侶】,單是同住長榮院裏的三夫人千遲語,她大抵都是比之不上的。在第二任至尊被判為失蹤後,嫡長女楠焱琳琅接管楠焱家族,安置著父親的妻妾們妥善終老,許是羽桐自琳琅幼時便對她不善,縱使琳琅是她親生的女兒,也未在她的晚景裏換來什麼特權——自小長在母親身邊的瑾瑜也曾數度為母親求到長姐麵前,請琳琅做主遷母親出長榮院,回坤華堂內安度晚年。雖然族中並無記載琳琅如何應對弟弟的請求,但結果顯而易見,楠焱羽桐終身未離長榮院。
祭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些,她隻覺得琳琅母女的情狀與此間的自己頗有些微妙地相似著,但硬要說是何處像,她卻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她想琳琅許是一個氣性大的姑娘罷……這般恩怨分明,卻也全不容情,但隻想著羽桐曾暗自將尚不至八歲的琳琅終日關在一個僅有半扇小窗的房間裏,最終又落得這般終局,她竟也覺得解氣。
祭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驚,旋即垂著眼看蘭若指揮著外間的幾個小婢女給臥房裏掛起羅幕,後知後覺地想到,也許她是在怨楠焱釋和憐也說不定。
一旦意識到了這般情緒,她便也順理成章地認定了——倘若釋和憐是全心叫她留下,根本就不必將這種選擇題丟給她來決定。她確信他們有這般權力,而長老席暗下裏許會有些齟齬,但亦不能正大光明地挑出他們的錯處來。
她隻是有那麼一點……微末的委屈。
她知曉自己不當任性,應當理解父母的難處,應當看到他們維護這個家族的百般辛苦,但她仍是忍不住委屈,在自己最無依靠的時刻,他們竟不能如尋常人家的父母那般,全心全意地站在自己身後。
她捏一捏鼻梁,忍住了已到眼眶的淚意,對著鏡子裏那張肖似母親的臉,綻出一個帶了些嘲諷意味的笑出來。
左右她是要走了,隻這般在心裏恨一恨,也揭不去他們的皮。
她方才站起,便聽了房間另一頭的蘭若“呀”了一聲,仿佛瞧見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祭回了頭,隻見滿屋子灑掃的婢女都停了手裏的活計,朝著北牆下一處八扇對開的梨木雕花大櫃裏張望開去。祭邁步過去,蘭若聽得她來便讓了身形,她的身後,是如若雲霞的織錦綺麗。
祭第一眼以為那是一團綢緞不成形矩地披掛著,細看之下卻全然不是,在這早清空了的櫃子裏竟立著一隻頗似人形的木架,那架子穿了一件極精美也極壯觀的裙袍,以熾烈的正紅做底,從領口蔓延到腰身的是不同粗細的金銀絲線結成的鸞紋花影,似乎有晶石的微粒被穿進繡線一道繡進緞麵的紋樣裏,人隻在木架前稍稍一晃,其上便似星辰閃爍微明。然而即便繡了這樣繁密的紋樣上去,那不知是什麼材質的衣料仍顯得輕軟飄逸若雲,自外袍下還可見其內的襯袍,似是數層輕薄的料子層疊在一處,祭好奇地伸手拉了一下裙袍的廣袖,袖角被拎起時底下層密的織物展露出來,如天邊霞色,直由火紅一路過渡至墨紫而去。襯袍上還配著一塊金龍鑲赤玉鳳形的佩飾壓裙,足有一個半拳頭大小。祭粗略一眼瞟見那金雕的盤龍龍目是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白珠,且不論這一身衣服,怕就是這一塊龍鳳佩都能買下茗國之西那邊的隨便一個小國去。
隻是這樣貴重的東西……為何會被放在長榮院裏?
“這……這可是”流焱霞”?”祭聽得身後一個小婢女壓低了聲音驚歎,“就是一襲可抵萬城的”流焱霞”?”
祭微微側了臉,那女孩見她看過來,便慌忙地行了一禮,又重新拾起掃帚去清理屋角的積灰去了。一眾小侍女也飛快地散了去,隻偶爾能在她們間聽到極低的談話的聲音。
祭的身邊隻餘了蘭若,她探頭向櫃子的內壁裏張望,果不其然看見了最裏側暗刻著長長的幾道符文,若非如此,就算這襲華服再怎麼玄奇,怕也挨不過七千載歲月,早成灰燼。
她搖一搖頭,示意蘭若重新給櫃子上鎖,她的衣物隻需裝在餘下的六扇門裏便夠,這一重最好還是照舊封禁。
“大小姐……”蘭若落了鎖,將那黃銅的鑰匙收拾進祭的妝奩裏,終是忍不住問祭,“什麼是流焱霞?”
祭撫一撫床榻上的羽被,靠著軟枕懶散地窩了進去,聞言隻向蘭若挑一挑眉道,“你可知”寒蟬衣”?”
蘭若不解地眨了眨眼,“我隻聽芷如姐姐提過,夫人的櫥子裏有那麼兩三套,隻說是金貴的很,非重要場合都是穿不得的,芷如嫌我們毛躁,也不讓我們經手。”
“寒蟬衣是淩瑰治時的禮服,意取處寒時蟬的翅翼,柔軟薄輕。”祭不疾不徐地解釋著,“我自古籍上看來,製寒蟬衣的料子一般有這麼五種,寒蟬紗,薄霜緞,流華錦、織月錦和纏金裘,其中的寒蟬紗、薄霜緞跟織月錦都是非魔法師不得織造,然而魔法師自存在以來便矜貴的很,如何肯放低身段去研習這樣技藝?便是淩瑰極盛時,可能十餘年也得不來一匹。”
蘭若聽得直咂舌,直問,“若是這樣,那現下的寒蟬衣……”
“楠焱築起【極東之壁】時,長明燈火長燃不息,便是族裏最微末的族裔,都注定會擁有魔力。”祭微微垂著眼睛,“如此,楠焱便多了大批雖有魔力卻無處施用,也進修不得的魔法師,他們中的某些人便在淩瑰滅後又重新琢磨了這般技藝,最終製出了比淩瑰古製華美千倍的寒蟬衣。若是不信你可得閑去下五院裏看看,怕是仍有族人至今以此營生。”
蘭若看一看那邊的櫃子,複又看向祭。
“難道那流焱霞也是……?”
祭點了點頭。
“淩瑰覆滅,許多東西跟著一並失傳了,寒蟬衣便是其中之一。待到現今,早成了楠焱族內的獨門技藝,有時東域的國家也會向楠焱求購,隻是要等極長的時間,造價也非尋常物件可比。”祭頓一頓,又接著道,“楠焱為了區分製式,便給寒蟬衣劃了等級,有從一到五一共五個等級,有說正是對應了魔法師的一到五階——其中五等便是得以日常穿著,隻是多顯贅重,極少出現;四等則是尋常節慶祭禮,也算不得過分正式,而三等便是正式宴席典禮所用,所有者若非世家,便是東域內聲名顯赫的貴族,而世家之外的勢力,能購得的也隻有三到五等,正四院以上家底殷實的人家若是嫁女,也多會置辦一套三等特典所用的寒蟬衣;再往上的二等,便是隻有上三院的主母們用得,母親身邊的芷如管著的大約是我母親的”凰朝明”——隻有女族長或是族長正妻得以穿著,開劍塚時的大長老也著了一襲二等的寒蟬衣,聽瓔珞說是叫”夕鳳舞”。同蒲淩家族往來時,偶爾也有二三等的寒蟬衣做族禮相贈,隻是無論如何,二等以上的寒蟬衣,都是流不出世家掌心的。”
蘭若麵上顯出驚歎之色,便催著祭繼續。
“既有五四三二等,便必定會有一等吧?若是夫人同大長老都隻能穿二等,那一等要放在如何情境?”
祭望一眼櫃子,神情有些複雜。
“一等特典的寒蟬衣,從來都隻有一襲流焱霞,”祭的聲音很輕,“隻能用於至尊嫁娶,是至尊正妻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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