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人生從此破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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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11月13日,我下班時,還不到傍晚五點。
外麵的世界已然被夜色填滿,一整天都那麼陰沉。路燈下,陣陣寒風撲麵而來,吹在樹上嘩嘩作響,響聲頗為清脆,卻平添了幾分蕭索。這無疑表明,樹上殘存的葉子,都已非常幹枯。
我故意擠出一絲笑容,迎著風,挺起胸膛緊走了幾步。霎時間,我不由得連打了好一會哆嗦,肚子也有些脹痛。我趕忙裹緊羽絨服,忽然看到兩三個女孩,穿著很單薄的運動裝,嘰嘰喳喳地從我身旁走過,頓時心頭黯然,鼻子裏也似乎有些發酸。
印象中的我,從沒有那樣怕冷過。從小到大,每年冬天,不管天多冷,我都一如既往地癡迷於戶外運動。多少次,我故意頂著呼嘯的寒風,矯健地上竄下跳全速疾馳,看到周圍的行人向我側頭注目,那種感覺真是五星級良好。隨時隨地炫耀自己無盡的活力,盡情享受著健康的自戀,這是年輕人最珍貴的特權。然而,如今的我,青春的活力,難道,已經離我而去?難道我已經老了?我才28歲啊!
我心煩意亂地搔搔腦袋,內心更堅固了這樣的打算:今天,我一定要去看心理醫生。想到這裏,我忽然有些躊躇。其實,自從9月中旬以後,我越發感到自己的內心大有問題,一直想抽空看看心理醫生,但一直拖到現在。
附近有家心理診所,開辦了將近十年,口碑一直不錯。我向那裏走去,一路上,我不住回頭觀望,仿佛擔心有人跟在我後麵,看穿我的行蹤、我的秘密。
踏進心理診所大門的時候,我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從小到大,我從沒看過心理醫生,這是鼓足勇氣的第一次。我感覺我的雙腿有點發麻,麵對前台服務生的詢問,我幾乎不知該說什麼,隻感到兩邊臉頰腫脹發燒。
接待我的心理醫師姓高橋,是個有點發福的大叔,麵容很慈祥。高橋醫師把我領到他的接待室,室內麵積不大,除了軟沙發和茶幾以外,似乎再沒有什麼東西,牆壁很幹淨,似乎帶點米黃色,窗簾則是天藍色的,燈光很柔和。
看到這一切,我心下稍安。接下來,我和高橋醫師麵對麵坐下,高橋醫師先是樂嗬嗬地對我說了幾句場麵話,說什麼差不多100%的人,心裏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困擾;和很多人相比,我能夠主動尋求心理治療,這正是我心理比較健康的一個反映。聽到這裏,我忽然有些懷疑:我的問題,真的是一個心理醫生,所能解決的嗎?
我腦袋裏胡思亂想,可嘴巴卻幾乎不聽使喚,高橋醫生問我的問題,我無一例外地吭哧了好半天,依然回答得語無倫次,每當這時,內心便更加緊張,手心早已不住地冒汗。高橋醫生究竟和我說了些什麼,想在想來,我的腦袋幾乎一片空白。
我隻記得,高橋醫生好幾次要我別緊張,隨便說,還給我倒了杯溫開水。那時候,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經五點四十了,再不趕快往家跑,六點之前肯定到不了家,綺奈子會著急的。然而,我一點也沒有想回家的念頭,就在這裏木木呆呆、渾渾噩噩地坐著。高橋醫生的話,我全都聽得很真切,可過後回想,幾乎一句也沒記住。
不知又過了多久,也不知高橋醫生對我說了什麼。他好幾次要我跟著他的節奏,閉上眼睛深呼吸,全身放鬆,耳畔似乎還有很柔和的音樂……
猛然間,我的情緒,宛如決堤的洪水,我把這幾個月以來,身邊發生的所有的怪事,一股腦從嘴裏傾瀉而出,說到最後,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說到了星澤雪翎的怪病,說到了就在星澤生病那天轉來的綾小路聖音,說到了夢裏的“荒魂神社”和道空,說到了六月中旬二村嘴裏伸出的“陰蛇”、和關於九條主任臨死前的種種離奇的記憶,一直說到“繃帶怪人”命案的始末……
這些內容,我一直壓在內心深處,至少也壓了兩個月,最長的甚至壓了將近半年,我從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其中的一絲一毫。這一次,我全部向高橋醫師傾訴出來,剛開始說的時候,我似乎還有些猶豫,很快,隨著我吐露出更多的秘密,我的內心,越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暢快,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高橋醫生還不斷地“啟發”我,順著他的誘導,我又說出了很多細節。我發自內心地對他說:自打今年五月初,去醫院探望星澤雪翎的那個傍晚,之後的每一天,每一個時刻,身旁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除了極少數之外,我差不多都能記得一清二楚,永世難忘。這些記憶,全都真切得讓我無法置疑,盡管其中的很多內容,比如嘴裏或者眼睛裏鑽出的“陰蛇”之類,都荒謬得無以複加。另外,身邊很多事,比如九條主任的死,還有“繃帶怪人”之類,我的記憶,和之後所有人的描述,完全大相徑庭。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產生了錯覺,並把這些錯覺,當成了真實的記憶。
“尾山君,你覺得,你這些離奇的恐怖回憶,比如眼睛裏鑽出土黃色的蛇——用你自己的話說,叫‘陰蛇’,這個名詞,還是道空在夢裏對你說的——有可能會真正發生嗎?”高橋醫生問話的時候,表情始終充滿慈祥。
“不,不可能……這些,都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幻覺,是錯覺……”忽然間,我仿佛又想到了什麼,“可是,高橋醫生,我……我這些記憶,首先,都是非常連貫的,這六個月來,差不多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麼清晰;其次,非常富有真實感,讓我完全不容置疑!”
“每一分每一秒,都記得那麼清晰,而且一直持續了六個月?”高橋醫生笑了,“我問你,上個月第三個星期四,是幾月幾號?那天晚上七點整,你在做什麼?那天中午,你吃的是什麼飯?”
我一下子愣住了:“上個月第三個星期四,是9月……不,是10月……多少號?這些,我跟本沒注意。至於那天中午吃的飯——我可以一天一天地推算,昨天中午吃的是麵條,前天中午吃的是必勝客,大前天……”
說到這裏,我忽然感到異常的荒謬,不由得張口結舌:“高橋醫生,您聽我說,是這樣的。我……我對哪天星期幾,倒沒有特別留意,但是——從五月初我到醫院探望星澤的那個傍晚,一直到今天,每天我所做的一切,還有別人說的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包括每一個細節……真的。”
高橋醫生望著我,微笑著搖搖頭:“在心理學領域,有個很原則的常識。”他的表情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幾乎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對我說,“我可以明確告訴你,記住每一分每一秒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所有事情,無論誰,都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支筆、一張白紙,畫了一個坐標係,又在坐標係裏畫了條L形的曲線,曲線自上而下,上半部分幾乎緊貼著y軸,陡然向x軸俯衝,到離x軸稍有一段距離時,雖然依舊向x軸趨近,但走勢驟緩。看到這副圖,我忽然明白了大半以上,接下來,高橋醫師對我說的話,幾乎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這,就是心理學史上著名的‘艾賓浩斯遺忘曲線’。人類的頭腦,雖然從長期看,記憶的容量幾乎是無限的,但另一方麵,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一種隨時記憶、隨時遺忘的本能。”
高橋醫生喝了口水,繼續對我說:“比如青山剛昌的漫畫《名偵探柯南》,一旦發生命案,那個柯南,甚至連同在場的所有人,都能回想起剛才所有人的所有細節,然後柯南利用這些信息進行推理,抓住凶手。但是,任何一個了解心理學的人,都不會把這種情節當真。因為,任何人也沒有這麼好的記憶力。再說,命案大都是突發事件,就算是名偵探,之前也不可能預料到命案發生,他不過是碰巧在場的過客——按照常理,對周圍其他人的各種細節動作,柯南根本不會注意,就算看到了,也會很快遺忘,因為他是來玩的,不是專門來調查誰是凶手的。你自己想想,對不對?
“選擇性的注意,選擇性的記憶,這是所有人的共性。甚至記憶本身,也會被選擇性地扭曲。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你去公園,遇到了一個你喜歡的女孩,這時你的注意力,肯定會放在她身上,而公園裏的很多風景,你都會視而不見,看到了也會很快忘掉大半,留下的記憶會比較模糊。如果過後別人問你,在公園裏看了些什麼,你可能會對公園的美景,或者說,是你和那個女孩所處的浪漫氣氛,做出添油加醋甚至無中生有的描述,而這些描述,你自己很可能也會信以為真。從這個道理上講,無論是誰,任何回憶,都難免有不同程度的扭曲、失真。”
高橋醫師說話的時候,我忽然有些走神,甚至在內心裏搖頭苦笑。
早在初中時期,我就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高橋醫師對我說的道理,我十幾歲時就明白。至於‘艾賓浩斯遺忘曲線’,我是學曆史的,更不可能不知道。赫爾曼•艾賓浩斯是德國心理學家,比弗洛伊德大6歲,和張之洞死在同一年(1909年)。按照‘艾賓浩斯遺忘曲線’揭示的規律,人類普遍的遺忘速度是先快後慢,在記憶的20分鍾後就會忘掉一少半,1小時後忘掉一大半,1天過後,記憶的內容隻剩下最初的1/3左右,1個月過後記憶隻剩下大約1/5。如果是看書、聽音樂之類,可以對記憶的內容反複強化,但生活中的大多數事情,都不可能再現,就算每時每刻都刻意記住身邊的每一個細節,記憶的效果,也不過如此。
高橋醫師說的,大體也是這些內容。他反複告訴我:我這幾個月來,種種離奇的記憶,肯定是我的大腦“虛構出來”的錯覺,正因為是虛假的,才反而會被我的大腦,有意無意地反複強化,逐漸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一如戈培爾所言:“謊話重複一萬遍,就成了真理。”高橋醫師還說,我必須認清,越是“清晰”而離奇的記憶,越不可能是真的,凡是不符合常理的,就不要相信。他還要我平時多參加團體性的體育運動,保持樂觀開朗的情緒,多和別人聊聊天。
聽著高橋醫師的話語,我忽然有種想要發笑的衝動,荒謬,真是荒謬!老實說,高橋醫師的話,絲毫沒有超出我自己的知識範圍。我忽然想到,我上中學的時候,有個我喜歡的女孩上補習班,我攛掇家長也為我報了名,而事實上,以我的水平,獨立複習功課綽綽有餘,根本用不著上什麼補習班。結果每個周末,我都要去那裏“補習”那些我早已應付自如的功課,而那個女孩,卻多次翹課不來。我很快後悔不迭,接下來便感到窮極無聊,隻有暗自嘲笑自己真是個大傻瓜。現在看來,我來這個心理診所,和我當年參加補習班,簡直是如出一轍的黑色幽默。
我不由得冷笑出聲。高橋醫生頓時現出了驚愕的表情,顯然,我的表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感覺這位醫生的水平,甚至還不如我,不由得對他有些輕蔑,然而轉瞬之間,在我的心頭,又泛起一絲無助的悲涼。
“我……說的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高橋醫生睜大眼睛望著我。
“不,醫生,你說的沒有任何不對。你先用普遍的遺忘規律,告訴我六個月以來一直非常清晰的記憶是不可能的,這一點,確實切中了要害,足以給對方一種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的效果。接下來你又補充了一些,比如‘選擇性的注意,選擇性的記憶’之類,一方麵用你豐富的專業知識,不斷加強剛才的說服效果,另一方麵,用一些很通俗的例子,比如《名偵探柯南》的情節,確保我即使從來沒接觸過心理學,也能理解你說的內容。你做的並沒有錯,確實,你有必要充分發揮自己的專業知識優勢,讓我充分信任你,相信你的專業性權威,這是‘暗示效應’得以實現的前提。尤其是心理幹預、心理治療,十有八九,都要在不同程度上借助某些心理暗示。臨床的‘安慰劑效應’也是‘暗示效應’的一種。”
望著高橋醫生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接著說——我非常清楚,此刻的我,頗有些惡作劇的心態:“你大概認為,我是個不大愛和別人打交道的人,有自我封閉的傾向,這樣的人往往也不愛運動,尤其不擅長團體項目,沒錯吧?不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最多隻猜對了一半。直到三四個月以前,我一向是大家公認的陽光少年,各種體育運動也相當出色。”
說話的時候,我的內心,泛起一絲揚揚自得,然而,馬上又化作了一股沉重的灰暗。我猛然有種強烈的懷疑:所謂的心理學,乃至我一向自以為很淵博的各科知識,真能夠解決我目前的問題嗎?
想到這裏,我無比煩悶,雙眼早已被淚水浸濕,高橋醫生的表情,我已無暇注意,隻覺得腦袋陣陣眩暈,眼前金星亂冒,似乎還覺得胃裏也很不舒服。我感覺想要嘔吐,卻又下意識地要自己鎮靜下來,別在診所裏吐一地,鬧得難以收拾。汗水,已濕透了我的貼身內衣。
此刻,我居然還有力氣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已經超過六點半了,綺奈子一個人在家等著我,也不知她會是什麼心情,就算有事晚回家,至少也該給她打個電話……
我無奈地搖搖頭,猛然,我感到眼睛裏一陣刺痛,緊接著,我聽到高橋醫師恐怖至極的尖叫聲。我隱約感到,一條冷颼颼、滑膩膩的蛇,土黃色的蛇,從我的眼睛裏鑽出,但蛇的尾巴,始終和我的眼球相連。這時候,門被撞開了,好幾個身穿白大褂的診所員工一擁而入,同時向我發出尖叫。我渾身還是那麼難受,但能清晰地感覺出,一股暖流,順著蛇的身體,不斷地流入我的眼球,傳遍我的身體,這股暖流,夾帶著血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