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另一個現實(3)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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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II
    我和綺奈子一邊說話,一邊把《裂魔殘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那張光盤,是五月初的一個周二,綾小路聖音親手給我的,光盤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裏。綾小路當時對我說,這是住院的星澤雪翎,特意托她轉交給我的。
    《裂魔殘像》的內容,這裏有必要從頭到尾複述一遍。
    《裂魔殘像》是一係列的恐怖片段,共有6個彼此獨立的故事。每個故事的標題,以這件事發生的地點、時間和天氣情況命名,依次是:
    1、讚比亞Amarka村,11月24日,悶熱多雲
    2、紐約,5月12日,晴空萬裏
    3、吉隆坡,1月6日,陰有陣雨
    4、亞曆山大港,8月9日晚,新月如鉤
    5、北京,3月31日,陰雨連綿
    6、悉尼,7月28日,晴間多雲
    第1個故事,前文裏三處都有敘述(分別在第二章第四節、第四章第四節,和第六章第三節),這裏不再贅言。第6個(最後一個)故事,講的是發生在悉尼的慘案,有12個女孩先後被一個兩隻眼睛被摳掉、露出白森森的眉骨的怪人,突然一把抓住,咬住脖子,把血一點點吸幹。
    第2個和第5個故事,已經在序章裏,交代得很清楚。此外,序章裏還包括第4個故事的詳情。不過,在這裏,還是要補充說一些。
    第2個發生在紐約的故事裏,一個叫弗洛拉的女孩,看上去和綾小路聖音、清水映香年齡相仿。她和媽媽睡在一起,早晨醒來,她媽媽驀然發現,弗洛拉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被用毛線到處縫得一塌糊塗,滿臉滿身都是暗紅色的血跡,看上去異常可怖。
    毛線穿進麵頰的肌膚,甚至紮進眼睛裏,又從眼皮斜穿出來,這種痛楚,簡直讓人無法想象。那個叫弗洛拉的女孩一直醒著,疼得五官扭曲,把手臂都摳破了,但她始終沒有發出一聲呻吟,而且,她的嘴角一直上揚著,她分明在笑!
    弗洛拉的媽媽把她送到醫院,此刻的媽媽,幾乎變得歇斯底裏。她的媽媽無法相信,自己的女兒會變成這樣,甚至一口咬定,麵前這個滿臉被毛線縫得一塌糊塗的“怪物”,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兒,真正的弗洛拉,已經被這個“怪物”害死了。當晚,弗洛拉死在了醫院的手術台上,死因不明,有不少小道消息,都說弗洛拉死於院方的謀殺。而弗洛拉的媽媽,從此行蹤不明。
    從第二天起,和紐約緯度相近、中間隔著大西洋的法國、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等國的大城市,連續發生多起分屍殺人案,死者的臉,都被用毛線縫得一塌糊塗。
    另外,一個滿臉疤痕、麵色慘白裏透著藍光的金發女人——無論身材還是頭發,都和弗洛拉母女一模一樣——在許多案發現場附近頻繁出現,行蹤神秘莫測。那個麵目猙獰可怖的女人,嘴角總是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我越發感到,這個笑容和綾小路聖音時常現出的微笑,實在太相似了……)
    當初給弗洛拉看病的醫生,人過中年的安德魯•希爾醫師,當場嘔吐了一地。此後,他變得神經兮兮,13天後神秘地跳樓“自殺”。
    對這個故事,綺奈子仔細分析了好一會,結論是“和我們沒什麼關係”。此刻的綺奈子,冷靜得有些異常,看恐怖片時一點也不害怕,仔細推敲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第3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住在吉隆坡的男子馬先生,1月6日那天早晨一覺醒來,突然性情大變,自稱受了“天師”的開化,領悟了天地之間的真理。他一大早就拚命地洗手,而且不用香皂,用的是廚房裏的鹽。他使勁用鹽水搓手,把手都搓破了,疼得一個勁呲牙。
    馬先生還神經兮兮地對父親、母親、姐姐、弟弟和新婚的妻子說,這個家,風水屬陰,地脈位於兩個黃泉洞穴的交界,四周的空氣,到處是陰森森的亡靈,有些亡靈,就附著在每個人的皮膚上……他建議趕快搬家,隻要搬到馬路對麵,正廳的窗戶朝南就可以了,但家裏的所有東西,包括現金在內,都不要帶走,因為“它們已經在這‘鬼屋’裏放了很長時間,滲透了太多陰氣”。
    “天師”這個詞彙,讓我和綺奈子都頗有警覺。我們繼續聽馬先生對家人的瘋話:“……在夢裏,不,那不是夢,是千真萬確的現實!天師神穿越時空,把我帶到了遠方,一座綠油油的山上,好像是個神社,對,就是日本的神社,日劇裏出現過……天師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用手在我眼前一揮,我就開了天眼……我頓時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並不是我們人類,是一種超自然的存在,我們人類完全是傀儡……而且人類的曆史也是虛假的——對,天師說過,那種超自然的存在,通靈師叫他們‘裂魔’——隻有裂魔,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主宰……而天師,是唯一能夠消滅裂魔的神靈!”
    “那個所謂的天師,道空,和《裂魔殘像》肯定有關係!”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靈研會”的網站,我早就聽一些學生(如鈴木恭子)說過,從那個充滿詭異的網站裏,我得知,道空是靈研會裏極有威望的大佬。“靈研會”的網站,綺奈子也看過,她同樣覺得“靈研會”很可能和這一係列殺人案有關。
    這位家住馬來西亞吉隆坡的馬先生,經由“天師”的點化,“開悟”之後,另一個新添的怪癖,是不肯吃任何東西。早飯的時候,馬先生一反常態,不但拒絕進食,而且哭喊著把桌子掀翻。
    “今天你到底怎麼了?瘋了?!”他的父親幾乎氣炸了肺。“不吃拉倒,餓死活該!”他的妻子剛和他大吵了一架,此時賭氣扭過頭不看他。
    “爸爸,媽媽,還有你,芷婷,你們聽我說——”馬先生撕心裂肺地狂吼著,“你們能不能靜一靜,先聽我說?!”他麵相白淨,大概受過高等教育,但此刻涕泗橫流,兩眼充血,狀如瘋魔。
    馬先生說,他終於覺悟到,我們每天吃的東西,本質上都是屍體。肉是動物的屍體,米飯、麵條、蔬菜、豆腐等等,是植物的屍體。
    “人有靈魂,動物,還有植物,難道就沒有嗎?!科學早就證明,生物既包括動物,比如豬狗牛羊獅子老虎昆蟲小鳥,還有我們人類,也包括植物,樹啊,花草啊,等等,另外還包括細菌、真菌和病毒——姐,你是學醫的,這一點生物學常識,你應該最清楚吧?人類號稱萬物之靈長,可事實上呢?人類隻是大自然的掠奪者!”
    馬先生看了他的父母一眼:“爸,媽,你們一直信佛。佛說眾生平等,還說每個生靈都在六道輪回裏,彼此間生生世世冤冤相報,欠下的業債,在機緣成熟的時候要連本帶息一起償還,誰也賴不掉。不過,佛教的戒殺、吃素,都是虛偽的。普天下的芸芸眾生,除了動物以外,還有植物呢?無論佛祖還是任何人,誰敢說植物不是生靈?為什麼植物就可以被人吃掉?!
    “你看看,我們飯桌上的果汁、蔬菜汁,不都是植物的鮮血嗎?大米是稻子的種子,也就是胚胎,所謂的米飯,就是把很多稻穀的胎兒,剝了皮放在鍋裏煮啊!這和吃人,有本質的區別嗎?普天下的眾生,從動物到植物,誰的生命不珍貴?難道靈魂和生命,有貴賤之分嗎?就算靈魂有貴賤差別,也是被人類強加的,大自然會承認嗎?!”
    “可是……”馬先生的媽媽和姐姐,都想要反駁他,但又不知該說什麼,“殺害小動物,我一直也反對……可是,如果不吃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包括米飯、麵條和蔬菜,那就沒有可以吃的東西了……這也太荒謬了!”
    “你的想法,我都懂——偽善,偽善啊!因為大多數動物,你把它弄疼了,它會叫喚,至少會動彈,你看到它們痛苦的樣子,就會感到同情。你會設想:假如我是這隻動物,我會如何?因此,你不忍心殺掉它、吃掉它。這就是所謂的動物保護主義者的心態,沒錯吧?
    “所以大多數所謂的動物保護主義者,都重點保護和自己生活最為親近的那些動物,比如寵物貓狗。豬和羊很少有人保護,因為如果保護它們,自己就沒有肉可以吃了。蒼蠅蚊子更沒人保護,仿佛生來就有罪,就該被消滅。這能叫眾生平等嗎?虛偽啊!而植物,由於不會叫出聲來,所以不像某些動物,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就這樣,同在這片藍天下,絕大多數生物的生命權利,都被我們這些充滿罪孽、偽善入骨的人類,自認為合情合理地殘忍踐踏!”
    看到這裏,綺奈子笑了:“《裂魔殘像》整體都很恐怖,不過,就是這一段最搞笑。這姓馬的阿呆,真是個神經病!這樣的情節,虧那個導演想得出來……”說到“導演”這個詞,綺奈子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這個片子,究竟是某個導演根據虛構的劇本,讓一幫演員去表演,還是……都是真人真事?”
    然而,此刻的我,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心緒。我突然對《裂魔殘像》裏的馬先生,有種異樣的認同感,甚至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發覺,我和他,都是在某些方麵,無法被其他人所理解的少數人。比如,關於九條主任臨死前的恐怖記憶,還有Crystal  Daphne臨死的那天上午,我們在荒魂神社所在的鎮魂山上,遇見的“繃帶怪人”……這些東西,假如我說出來,誰能相信?誰能不懷疑我發瘋了?
    甚至平心而論,我認為馬先生的觀點,簡直無可辯駁。人類以植物為食,和以動物為食一樣,都是殺生。整個生物圈,天然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土匪世界”。如果真的眾生平等,所有的生命都絕對不容踐踏,那麼,吃人肉、吃狗肉、吃豬肉或者吃糧食蔬菜,確實毫無本質區別。不過,這樣一來,就等於全盤否定了弱肉強食這個生物圈普遍規則。假如所有生物都拒絕以殺生來維持自己的生命,到最後,普天下眾生,都將是死路一條。
    絕對不殺生的理想,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實現。在曆史上,類似的理想早就有人提出過。在公元前6世紀的印度,耆那教的創始人筏馱摩那(Vardhamana)——嚴格地講,是第24代祖師——就是其中之一。筏馱摩那反對傷害任何生靈,甚至拒絕耕種,理由是耕種會殃及泥土裏的小蟲。他提出的上述教義,被稱為“不害”,翻譯成英語,就是聖雄甘地所倡導的“非暴力”(non-violence)。筏馱摩那大約活了七十多歲,據說死於絕食,死後和釋迦牟尼一樣,都被尊稱為“大雄”(梵文:摩訶毗羅)。不過,即使最虔誠的耆那教徒,也不會像《裂魔殘像》中的馬先生那樣,連植物的枝葉和種子都拒絕食用。
    這個故事的最後,馬先生的家人扳著他的脖子,把飯硬往他嘴裏塞。馬先生嘶聲嚎叫著掙脫了大家,他披頭散發、歇斯底裏地說:無數靈魂纏上了我,這些靈魂,甚至包括在我剛才洗手時,被濃鹽水殺死的細菌,好可怕……
    這時,鏡頭切換到“三天以後”(下麵有字幕):在這個家裏,六個人——馬先生和他的父母、姐姐、弟弟和妻子——都離奇地死了;每一具屍體都枯瘦成了皮包骨頭,渾身皮膚蠟黃,但眼睛卻瞪得很大,眼球也一片焦黃。(看到這裏,我猛然回想到:臨死前的九條主任,也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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