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陽光下的噩夢(3)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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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一條仿佛渾然天成的石板小徑,蜿蜒伸向遠方。兩旁蒼鬆翠柏巍然矗立,頭頂上空一片鬱鬱蔥蔥。麵前不遠是個神社的鳥居,上麵依稀刻著“荒魂祭狩”的字樣。  
    我走在那裏,身旁跟著一位身著神道教法衣的幹癟老頭。此人獐頭鼠目,三縷花白胡須,竟是我在星澤的病房見到的通靈師道空。不過,我的頭腦一片恍惚,絲毫沒有特別的感覺。  
    道空對我嘮叨不停,說的話顛三倒四,條理全無。內容似乎是:近年來,全世界都時常鬧鬼,各種怪事頻繁發生,日本也是一樣;如果我被什麼怪異的東西纏身,無法解脫,隻要集中精神回憶這裏的景色,同時默念他的名字,就能在第一時間獲得他的救助。  
    我一邊聽他漫無邊際的鬼話,一邊二二忽忽地跟他一起往前走。麵前有幾間樣式很古老的小屋,一個頭上身上纏滿繃帶的女人,正在門前掃地,看見道空便忙不迭地打招呼,態度極為恭敬。那繃帶女人目光陰森,臉上繃帶的縫隙間,滲出黃綠色的膿血,外表煞是恐怖,但她的身材非常單薄,走路似乎有點打晃。  
    我隨他們走進正中的房間,由於背對著陽光,室內光線很暗。屋裏麵有香案和供桌,供桌上有個很舊的托盤,裏麵有兩三枚硬幣,大概是香油錢。顯然,來這裏參拜的人非常稀少。這個神社供奉的是一口古井,古井的四周,圍著不到一米高的柵欄,柵欄上麵纏滿了驅邪鎮鬼的菱形白幡。  
    我隨著道空走到近前,定睛往古井裏看。下麵黑洞洞的,但又不像是很深,似乎還能看到淩亂的枯草。  
    突然,我感到背後一陣冰涼,緊接著,有種既粗糙又滑膩的感覺,順著我的脖子和肩膀蠕動。
我回過頭,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那是一條枯黃色的蛇,已經纏住了我的脖子和腋下,有些臃腫的三角形腦袋,正雄踞在我的左肩窩上方,不停地吐著長長的信子。  
    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盡力向身後觀望。蛇很可能是神社飼養的,在等候神社主人救援的過程中,首先不要讓蛇受到任何驚動,我越是鎮定就越安全,我反複這樣警告自己。  
最多過了十幾秒,可是對我來說,卻無比的漫長。周圍寂靜無聲,我猛然發覺,道空和渾身繃帶的女人,都已蹤跡不見。
我的心猛然一沉,心跳驟然瘋狂加速。這時,纏在我脖子上的蛇忽然轉過頭來,冷森森的目光直射著我的臉。
我把牙關一咬,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沒有被蛇纏上的右手,看準了位置,一把抓住蛇的頸部,同時奮力向側麵猛拽。
蛇身被拉出了幾十厘米,但並沒有把它甩開,相反,我左側的腋下,被它纏得更緊了。那條渾身枯黃的蛇,足有兩米長。
    我感到心髒在劇烈收縮,卻又長出了一口氣。蛇之所以可怕,全在於口中的毒牙。蛇是否有毒我分不清楚,因此剛才著實嚇得不輕。現在,我捏住蛇頭的正下方,它無論如何,也無法轉過頭來咬我,單是被蛇纏住,並不很麻煩。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和地麵,確認並無危險,趕緊走出這個房間,來到門前的空地上。想起剛才伸手抓蛇的瞬間,真有些後怕。當時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如果沒抓住蛇的脖子,握住它的腦袋也可以把它攥死,被蛇咬到手,總比被咬到臉或者脖子好得多。但是假如真的被毒蛇咬傷,能否盡快脫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尤其是我現在的處境,顯然非比尋常。
“道空,你這混蛋,趕快滾出來!”我頓時怒火衝天,對著房門裏麵破口大罵。  
    蛇依然死死纏在我身上,我的右手很小心地捏著蛇頭下方。雖然我對蛇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恐懼,但被它纏著畢竟很不舒服。此外,我的右手和大半注意力,也被它牽製住。道空對我明顯不懷好意,他們如果在此時現身,對我發起攻擊,我將萬分被動。  
凝神觀望,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張開嘴,想要一口咬住蛇身,隻要它不鬆開,我就一直吸它的血。僅僅兩米長、比大拇指稍粗的蛇,渾身的血液能有多少?  
“施主住手,區區小事,看把你嚇的!”道空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猛然轉過身,見他就站在我麵前,拄著一把看上去很古老的楠木手杖。
“剛才不過開個玩笑。隻為一條蛇,便妄動殺心,罪過罪過!”沒等我說話,道空用手把蛇的嘴巴掰開讓我看。蛇的牙齒早被拔掉了。道空還故意把手指伸入蛇的口中。我把手鬆開,道空一聲呼哨,蛇馬上從我的脖子上滑下來,我一把抓住它的腹部,狠狠摔在地上。
道空不住地搖頭,連說年輕人修養太差。我氣得簡直要發瘋:故意讓蛇纏住別人,自己躲在暗處看笑話,假如我膽子小一點,剛才能被活活嚇死。玩笑有這麼開的嗎?說我對蛇妄動殺心有罪過沒修養,這是人話嗎?!  
    “我不想和你廢話,叫你的律師來,我要起訴你!”我對著道空大吼,隨即掏出手機準備報警。我讀過一些法律,此時關於民事訴訟、民事賠償和宗教法人的一係列條文,在頭腦中分外清晰。道空還在用不緊不慢的語氣叨嘮個不停,說什麼和我有緣,我有了麻煩他會盡力。在我心裏,隻有一個詞準備回應他:放屁。  
    我一邊撥著電話,一邊越想越氣。忽然眼前一片模糊,接著就一下子感到腿在發軟,身子猛然一沉,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自己好像靠在了什麼地方,似乎很柔軟而且很暖和,可是又覺得身上似乎有點冷。在我腦海深處,道空那張既蒼老又醜陋的臉,竟宛然現出陰森的獰笑。
    …………
    “正樹,你在發什麼愣啊,腦袋秀逗了嗎?花你點錢,不至於難過成這樣吧?”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在耳畔想起,我激靈一下子站起來。
“沒,沒什麼,剛做了個怪夢,嚇死我了!”看著麵前拎著大包小包的綺奈子,和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各式各樣的夏季女裝樣品,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做夢?哈哈,我暈!”聽她的語氣,似乎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綺奈子看中了三套時裝,一起拿到專門試穿衣服的小房間,準備選購其中的一套或兩套,她進去試穿,我坐在門口等候,前後不到二十分鍾。這麼會工夫,我居然稀裏糊塗地睡著了,還做了個如此離奇的夢,想來真是荒謬。
——不過,我對於方才夢境的記憶,卻又異常的清晰。我簡直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什麼幻覺。  
我不由得想到:這些天我在學校,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一下班就渾身疲憊不堪,心煩意亂;夜晚躺在床上,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每天早晨,我就這樣迷迷糊糊捱到鬧鍾作響,強打精神起床,早餐一點也不想吃,望著初夏的朝陽,隻覺得眼前發黑,頭大如鬥。現在終於到了周末,還要陪綺奈子逛商場。這裏到處人聲沸騰,音樂開得震天響,我們被夾在水泄不通的人海之中。各種濃烈的香水味,摻雜著汗酸味、煙熏味、狐臭味和皮鞋味,同室內熱糊糊的空氣糅在一起。不是鼻子被它侵襲,而是要努力將它吸入體內,別無選擇——除非你能一口氣憋兩個小時以上。
說真的,逛商場我早就煩透了,浪費不少鈔票和時間,換來一身臭汗,周圍的東西沒一件是我感興趣的,卻還要強打精神,作出一副“It’s  my  pleasure”的姿態。天可憐見,這叫什麼浪漫愛情,簡直是人間地獄。  
    織月綺奈子是我的女友,和我交往了近三年。她與我同齡,生日比我還早半個月,容貌和身材都不低於中上等,在一家以銷售中低檔汽車為主的公司任職。她正式的職務,是文秘兼出納,但是每逢有展銷會,都會前去客串形象代言人。為此她非常自豪,盡管這些所謂的展銷會都是公司自己舉辦的,根本談不上規模和檔次。  
    從商場裏出來,已經接近下午六點了。買的東西裝滿了一大包,大半是服裝和化妝品,還有些玩具。綺奈子非要自己拿著。每次來商場血拚,她的精力都異常旺盛。
“剛才你到底做了什麼怪夢?”她在一起回去的路上問我。
一小時前的夢境,我居然記得非常清晰,每個細節都說得很有條理。綺奈子一邊聽一邊笑個不停,大概懷疑我在編故事。  
    提起道空在夢中對我喋喋不休的情景,忽然引發了她的興趣。她一個勁地追問我,道空究竟對我說了些什麼。我隻好盡力從記憶中搜索出那些無聊話,再講給她聽。
    此時回想,夢中的道空,絮絮叨叨地講出了許多怪異的詞彙,諸如“陰蛇”、“血毒”、“綠膿鬼”等等,還有一個他多次提及的東西,叫做什麼“裂魔”。  
    “什麼東西啊,你恐怖片看多了吧?庸俗,老套,無聊!”綺奈子一邊聽著,一邊不住地評判。她對恐怖作品沒什麼好感,因為她一旦看了,就會害怕很長時間,夜裏不敢一個人上廁所。我對各種題材的故事都不拒絕,包括恐怖片,不過就整體而言,無論小說、電影還是漫畫,恐怖作品的水平,實在有待提高。  
    然而,當我說出“裂魔”這個詞時,綺奈子很明顯的顫抖了一下。
“怎麼了,Kitten?你神經短路了嗎,累的還是嚇的?”我像往常一樣和她開玩笑,Kitten是她的昵稱。  
    “沒,沒什麼。以後,你別跟我說這個詞。”那一刻,我發覺綺奈子的臉色異常難看,連嘴唇都有些蒼白。
“你說被蛇纏上了,以後呢?”看得出,她要轉開話題,盡管蛇也屬於比較恐怖的東西,但在她心中,總比那個什麼“裂魔”要好得多。  
我想談點其他比較輕鬆的話題,可是綺奈子非要我說被蛇纏住以後的事。我隻好如實告訴她:那一刻,我打算吸幹蛇的血。
“My  God!你是白癡啊,蛇有毒怎麼辦?”聽她這個語氣,我知道她已經恢複了常態,剛才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
“蛇毒口服是不會中毒的。一旦被蛇纏住,隻要把蛇的血吸幹,就能殺掉它。”我向她解釋道,“假如有一支軍隊,隻有最前麵的總司令有殺傷力,隨後的人員都隻承擔對總司令的物資補給,隊伍又拖得特別長,補給線基本和行軍長徑等同,那你想想看,隻要把最前麵的總司令牽製住,再從中間切斷補給線,馬上就能讓整支軍隊陷入崩潰,是不是啊?除了大蟒,任何一條蛇,都類似於這樣的軍隊,所謂的總司令,就是蛇的腦袋。當然,直接喝蛇血,有很大隱患,野生的蛇,往往身上寄生著很多有害微生物,比如沙門氏菌之類。沒有嚴格高溫消毒的蛇肉,有時會引發食物中毒,這種事在中國廣東發生過。”  
    綺奈子聽明白了,一臉興致盎然的神采。她又問我“蛇毒口服不會中毒”是怎麼回事。
“蛇毒是蛋白質毒,隻有當它進入血液,才會引發中毒。大體看來,蛇毒不是血液循環毒,就是神經毒,或者就是像眼鏡蛇的蛇毒那樣,兩種毒性都有。不過,蛇毒一旦進入消化係統,就會被胃酸分解掉,毒性也隨之消失。因為,蛇毒屬於蛋白質。隻要胃部沒有潰瘍傷口,就算吃了蛇毒,蛇毒也不會進入血液,自然也不會中毒。”  
    “真服了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綺奈子撅著嘴,一臉撒嬌的表情。她無論有什麼問題,隻要我在身邊,馬上就會問我,而我一般都能給她講清楚,之後就會聽到她既羨慕又有點嫉妒的讚揚。其實我剛才的解釋並不算好,因為任何蛇的血液都沒有毒,畢竟蛇不是河豚,蛇毒並不在蛇的血液裏。  
和綺奈子聊天,讓我對自己的學識充滿信心,盡管平心而論,她問的東西,都算不上深奧,而我的回答也不過是順著她的思路走。可另一方麵,我休想指望她自己動腦筋思考,和我進行雙向的心智溝通。
當然,在綺奈子眼中,我們的世界又是另外一個樣子。她不止一次在電話裏對她的同伴講:尾山正樹看的許多書,都特別深奧,比如《羅馬帝國衰亡史》,或者什麼《自由選擇:個人聲明》之類。經過她的調教,我很快成了偶像劇和少女漫畫的專家,像最新的偶像明星專輯之類,我往往記得比她還清楚。她對我的感覺是:像個大男孩,而且是既單純又聽話的那一種,很容易激發她的母性本能。
好幾次,她一邊煲電話粥,一邊問旁邊的我聽了有什麼感想。我隻好對她說:“假如我是你養的貓,包管會一萬分的幸福。”緊接著,電話兩頭,會同時響起三八兮兮的笑聲,她還會說我“真的好可愛喔”。至於我所說的假設,在不能成立的情況下又如何,我並不奢望她們會用大腦想一想。  
    ——在我寫下以上文字的此刻,一切都成為過眼雲煙。至今,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天傍晚,綺奈子提著一大包剛買的東西,和我一起走路回家。一路上。她沒完沒了地和我聊天。金燦燦的陽光逐漸黯淡,顯得越發柔和,終於同地麵的顏色融為一體。路邊一些店鋪,已經點起了燈,雖然抬頭望去,天空還是那麼明亮,看不到一絲暮色將至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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