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文飲冰而言，“外資引進”不是什麼新鮮名詞，根據她上輩子的記憶，電視、報紙、網絡，但凡跟“經濟”沾上邊，都逃不過“招商引資”之類的字眼。
    不提遠的，就在她車禍前兩天，媒體上還在叫囂“吸收外資優勢，推動國有企業治理規範與管理水平提升”雲雲。
    但文飲冰也非常清楚，一百年前的“舉借外債”和一百年後的“外資引進”完全是兩個概念。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幫列強和某種扒著人不放的吸血生物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他們眼裏，華夏和盤子裏的魚肉沒什麼分別，“雁過拔毛”已經不夠，非得敲骨吸髓，榨幹最後一點血肉才甘休。
    文飲冰往椅子上一靠，拎過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吹去杯口的熱氣，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大帥和少帥已經打定主意，沒得更改了？”
    彼時，陳曼澤和沈翊一邊一個站在文司長身後，陳姑娘尚且沒回過味來，沈翊卻不知不覺地擰起了眉頭。
    廖廷傑歎了口氣：“文司長應該知道，養兵是個燒錢的買賣，南四省雖是魚米之鄉，可要養活這幾十萬張嘴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何況，你我之前上報的打造工業區和興建兵工廠的提案已經擺上日程，這兩項一旦動工，燒掉的銀子不止一星半點——以南四省的財力，如果不另外開源，怕是難以支撐。”
    文飲冰下意識地曲起手指，在桌緣上輕敲了敲：“我記得，財政部之前發行了一批公債，南四省境內的豪門大戶頗為支持，認購了不少……”
    廖部長年過四旬，平時穿一襲長衫，言談間頗有“名士”之風，可一提到“銀子”，那兩條眉毛立刻難舍難分地攢在一處，一張蕭疏清臒的臉擰成了苦瓜，一邊唉聲歎氣，一邊滿臉肉疼。
    有那麼兩三秒光景，文飲冰生出了錯覺，還以為法國某現實主義文學大師筆下的“守財奴”搖曳生姿地走出枯紙頁，來民國客串了一出“人間喜劇”。
    “杯水車薪啊……”廖部長可不知文司座的腦洞已經開到大陸西岸，搖頭晃腦地感歎道，“南北一場戰事，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家底耗掉了大半，再這麼下去，工業區就得停擺了。”
    文飲冰琢磨了一下，聽這位的話音，借款之事已成定局，自己再蹦腳跳高也沒個卵用，索性不浪費這個力氣，在椅子上蹭了個舒服的姿勢，兩條腿一上一下地架在一起：“既然大帥和廖部長心裏有數，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隻是這幫洋人都是無利不起早，沒有足夠的好處，休想他們從口袋裏往外掏銀子，廖部長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廖廷傑連連點頭：“文司長這話一點沒錯，我這回來，也正是為了此事。”
    文飲冰心頭突然一跳，沒來由生出某種不祥的預感：“我？我又變不出銀子，難不成那些洋人會聽我的話不成？”
    廖廷傑咳嗽一聲：“大帥的意思是……磺胺研發的進度不錯，已經能初步量產，他想調用兩千支，不知第一軍醫院方不方便？”
    文飲冰：“……”
    文司長心裏的小人先是憤怒地掀翻了桌子，仰天咆哮一聲：這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特麼的分明是來薅羊毛的。
    緊接著，這姑娘凝重了臉色，仿佛那個掀桌子咆哮的小人隻是和她共用一具身體的精分姐妹，十分條分縷析地說：“磺胺的消息一放出去，不知多少雙眼睛會盯著南四省……大帥和少帥都想好了？”
    廖廷傑捋了捋胡須：“要想在那幫洋人身上放出血來，總得拿出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如今華夏關稅還把控在英國人手裏，收上來的財稅自己還不夠花，大帥也是沒轍了。”
    文飲冰飛快地盤算了下——幾大列強挨個數過來，約翰牛是不用說了，不折不扣的世界老大，眼睛都快長腦門頂上了，又和島國人簽了同盟條約，暫時不用指望從他們口袋裏掏錢。
    法國人的情況也差不多，至於島國和沙俄……一個剛被東三省揍了一頓，尼古拉二世屁股底下的那張禦座隨時岌岌可危；另一個丟了南滿鐵路，國內情況不說雪上加霜，也差不離了，自己國民能不能喂飽尚且兩說，更不用指望有餘糧借人。
    當然，以這兩個國家不揍不老實的尿性，就算家裏有餘糧，文飲冰也絕不會把主意打到他倆身上。
    再排除了眼睛裏隻認錢的美利堅，吃麵條打醬油的意大利，文司長鬱悶地發現，選項裏隻剩下“德意誌”這一條。
    “比起不列顛和法蘭西，德意誌確實是更合適的選擇，”文飲冰眉頭皺得死緊，一字一頓，活像有誰往她嘴裏塞了一口沙子，“巴爾幹就是一個火藥桶，離點燃隻差一條引線，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能拉攏華夏牽製沙俄，顯然比兩頭作戰要強得多，德國人再一毛不拔，算數總應該不錯。”
    至於“租借”給德國人的膠州灣，以及八國聯軍侵華時的總司令是德國人……文小姐表示，大國博弈，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這口鳥氣，她就是再不情願，也隻能咬著牙根忍了。
    “不過，這裏也有個問題，”文飲冰把邊邊角角都考慮了一遍，眉頭雖然稍稍舒展，卻沒有完全放鬆，“跟德意誌有直接利害關係的是東三省，雖說南北即將和談，可南四省到底離著遠了點……德國公使會不會買大帥的賬，現在還很難說。”
    廖部長握拳咳嗽了兩聲，可能是文飲冰的錯覺，她總覺得這位的臉色有點微妙：“少帥也是考慮到這點，覺得這塊肥肉雖好，憑南四省一家的實力，卻未必吃得下去——所以，就在昨天晚上，他發了電報給東三省的趙督帥。”
    文飲冰：“……”
    此時此刻，文小姐心裏的小人已經不是掀桌子，而是摩拳擦掌，打算燒房子了。
    她就說，南北和談也好，找德國人借錢也罷，跟她這個特務頭子有半毛錢關係，犯得著什麼事都拉上她嗎？
    感情是拿她當幌子，好拉著她親爹親哥一起上南四省的賊船！
    不知是文飲冰的表情露出了端倪，還是廖部長自己也覺得這事做得不太地道，那一刻，他福至心靈，趕在文小姐徹底爆發之前找補了一句：“這事若是能成，對東三省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聽說奉天城正在打造工業區，想來急需資金，大帥和少帥商量過，要是能談攏，至少能從德國人身上敲出這個數。”
    他伸出一隻手掌，又翻了一番。
    文飲冰的眼神登時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