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風雲莫測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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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白郎高坐。
一片燈火通明中,出人意料地沒見刀光劍影。
樊鍾秀反客為主:“白將軍!大敵當前,您隻身對我二人,不怕惡人行刺嗎?”
白郎聲音哏哏:“怕死不舉義旗。殺我者難出此洞。況且,二人鳴槍進山,白某沒把您當作凶手。”
“痛快!白大哥,早知道咱河南有你白郎將軍,樊老二不來闖陝西。”
白郎下座:“再講一遍!閣下就是樊老二?”
……
天亮之後,樊、鄧二人又跨馬奔入渭南城,他們身後跟隨一馬,馬上捆綁一人,棉團塞著那人嘴巴,被裝在一條麻袋當中,麻袋橫搭馬背上。
當時,陳樹藩親臨渭南坐陣,指揮圍殲白郎。
樊鍾秀抖手把麻袋丟翻在地,急口朝陳樹藩報告:“軍座!昨晚我和鄧團長捉到一名白郎的舌頭。”說著,解開袋口,用腳踢出一人。
此人五花背綁,滿麵血漬,竟是馬水旺。
審問立即進行。
“說!”先問者,鄧寶珊,“白郎為何突然又想竄回河南?”
假舌頭馬水旺戰戰驚驚回答:“聽……聽說陝西新軍在渭河北岸布下天羅……地網,他們遠來久戰,無力渡河。”
“為何不走潼關,反要奪路偷越巡檢?”
“潼關……難攻。他,他怕樊老二。”
“哼!”樊鍾秀狠一跺腳,“到底何時行動?”
“後……後天半夜找營。”
陳樹藩拍桌:“來人,拉下去!”
馬水旺潑死大喊:“大……大人!饒命啊,我說的全是實話呀!”
樊鍾秀一把抓起馬水旺的衣領:“軍座!讓我帶走活口,後天白郎不攻巡檢,我先剜了他的舌頭,把他腦袋提來。如果真是實話,我賞給他一個排長。”
馬水旺連忙扣頭:“不敢言謊,不敢言謊!大人,我……隻求活命呀!”
陳樹藩猛揮其手:“也好。押回蓮花寺中!”
陳樹藩轉令吳滄洲:“吳參謀長!速改前番布置,調動西安外圍兵力,秘密集結商縣、洛南、廟台一線,堵住東南,不許白郎一兵一卒再次竄回河南!”
一支支西安外圍的駐軍,迅速南調東移,披星戴月,慌不擇路,勢如洪水決堤。
大塊良田慘遭馬踏車軋……
三天頭上,果然諜報頻傳——
“參謀長!白郎一部又向巡檢移動。”
陳樹藩狂喜,暴眼真如虎目無二:“哈哈……段總長!學生這次要為你爭氣了。白郎嗬白郎,陳某白虎將星轉世,你狼(郎)跟虎鬥,虎口難以脫身啦!”
時間又過一日,諜報接連又傳——
“軍座!白郎退出巡檢。”
“軍座!進攻巡檢的是白郎一支疑兵。”
“參謀長,銅川城外發現白郎大隊!”
“報!白郎大隊西入甘肅……”
“啊——叛軍聲東擊西嗬!”陳樹藩氣得一口鮮血仰麵直噴。
吳滄洲等急忙呼救。
陳樹藩半閉虎目,喘氣低叫:“快!快傳樊……鍾秀。”
樊鍾秀自縛雙臂而至:“軍座!您想讓我如何死法?”
“什麼?”陳樹藩椅上折身,虎目又立時瞪得駭人,“死?誰說……我要殺你?那個活捉的舌頭呢?”
樊鍾秀咬牙狠齒道:“我已把他五馬分屍!”
陳樹藩餘狠難消:“殺得好!不過……那舌頭所送情報並沒有錯,隻恨白郎……太刁鑽啊!中原腹地,地傑人靈嗬。”
樊鍾秀重返臨潼之後,特意召來馬虎營長:“馬營長!我今天給你送來一名副手。”說時,拉過馬水旺來:“這是我的河南老鄉,從今天起任你的副營長,還請以後多多幫扶囉。”
馬虎一躍而起,抱緊馬水旺雙肩:“河南老鄉,我愛見!”
馬水旺送別樊鍾秀出營,微露不安麵色:“二哥,以後若是陳督軍認出我來……”
樊鍾秀稍稍叮嚀:“莫怕。千軍隊中,堂堂督軍怎會注意一名下級軍士?再說你當時血汙滿麵,今天光頭淨臉……隻是,事關機密,水旺啊,除了你我之間,可千萬不可炫耀的!你的酒癮大,小心醉後吐實言。如果失嘴漏口,剜舌頭事小,你我兩顆腦袋怕都得挪位!”
一番大動幹戈,弄得興師動眾,總督陸建章反而幸災樂禍:“商旅長!陳樹藩曆來謹慎,這次敗於白郎,不僅勞民傷財,而且鬧得三秦大地人心慌慌。來,我要給袁主子修書,給姓陳的再戳一下軟槍,讓他往後穿雙小鞋,夾著尾巴走路!”
商震鋪紙遞筆,瞅著陸建章奮筆疾書,輕作提醒道:“督座!近來西京氣候有異嗬。陳督軍屢次召集諸將聚會,蠢蠢欲動,鼓鼓噪噪,尤其白郎過境之後,更是人聲鼎沸流言蜚起。袁大人宣布登基,昔日立憲保皇的梁啟超也公然大舉反袁;孫中山已經歸國,串通雲南蔡鍔、李烈鈞和唐繼堯,組織護國討袁軍,孫中山自任大元帥,向四川、貴州、廣西三路進擊,雲、貴、川已相繼落入護國軍之手;北洋軍府內部,也已四分五裂,北洋三傑之一的段祺瑞采取冷眼旁觀之態,擁兵不戰。扼守長江下遊的北洋實力派馮國璋公然抗命,密電江西、浙江、山東、湖南等地將軍,聯名上表袁大人取消帝製,恢複共和。督座!日本友邦本來是極力扶袁,最近也對袁大人閉門不見,並公然聯合英、俄等國,唱出護國軍腔調,插手反袁活動,拉攏段祺瑞……局勢對我不利,內外交困,還是觀風使舵的好哇!”
陸建章一蓬大胡須由垂轉炸,變得怒雞一樣。一把捉住商震肩膀,如落阱的陷獅歇斯底裏:“你……怎麼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什麼雲天霧地的,信口雌黃!”他丟開商震,掃一眼書寫未就的信箋,一下斷筆兩節:“亂我心神,滿紙塗鴉了。”
陸建章以手塞耳,嘶聲大叫:“以國而論,袁大人是龍頭。龍頭不動,龍尾亂擺何用?在咱陝西,我為樹根。樹根不動,何怕樹梢亂搖?大亂必有大治,不怕妖人興風。”
商震隻好點頭唯唯:“是是,大人高見。”
陸建章又道:“給袁大人配製的醫腳藥丸備齊沒有?”
商震:“剛剛備齊。”陸建章:“好!後天發車,快速進京!”
“是!”商震恭手急退。
“慢!”陸建章倏又揮手,“把曹世英、郭堅、樊鍾秀、張藩等圍殲白郎的參戰將領給我統統叫來,我要敲山震虎,先煞煞陳樹藩的銳氣!”
次日,諸將齊集總督府。
陸建章咆哮如雷:“剿匪不力,貽誤戰機,攪亂地方,勞民傷財,放走流寇,如虎歸山,若不嚴懲,國法何在?爾等眾人,每人罰俸半年,扣發軍餉兩月!”
樊鍾秀怒目起身,閆惜民早有防備,一把死死拉住。
張鴻遠、張藩拍案不服,據理力爭:“督座!剿匪不力,總比按兵不動強,加收春糧,天怒人怨,陝西饑民成陣,地老田荒,算不算擾亂百姓?”
“大膽!”陸建章胡須又成炸雞毛:“張藩、張鴻遠!我知你們高陵二旅目中無我,陳督軍寵你二人,本督早有所知。驕兵必敗,不懲後患無窮。來人!給我拿下,丟進督府大牢,容後發落。”
立有親兵數名,上前捆翻二張。
二張仍吼:“你亂發軍令,濫施淫威……”
陸建章一統發泄,冷笑著又令裝車,前番運而未走的鹿皮、官寶又被重新搬出,另有一箱藥物也被裝上貢車。
看起來,神不管怎樣更換,和尚照樣可以頂禮燒香,寺院也可原封不動,至於敬神的祭品當然更無本質的不同,無論哪尊神,仍舊都是“神愛一柱香”的拜神者不因神而棄卻貢品,足見他們心的至誠。陸建章手撫藥箱,對自己貢品的有增無減身懷莫大期冀,他再次囑咐商震:“此藥一用百靈,為采麝香,八名藥農摔死太白山中。務請袁大人耐心服用,一保龍體健康!”
車輪又緩緩啟動起來。
真是無巧不巧,恰恰又在這時,傳信室又奔出兩名傳信兵,二兵攔車齊跪,高聲大叫:“報告總督!總統府電諭到。”
陸建章搶奔車前,一腳緊蹬車頭,接過電諭便念:“北洋軍府陸軍總長智效當初袁氏逼宮之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順天應民,再造民國,兵圍總統府。國賊袁世凱亡命新華宮,黎元洪出任民國大總統。”
眾親兵紛紛挑直了脖子。
商震卻如石墜井。
陸建章突如一攤稀泥,手搖電諭嘶聲鬼嚎:“我陸建章無福無運,天塞地阻嗬。燒香……燒香找不到廟門啦!”
其聲甚哀,其狀甚悲。
商震攙其臂勸慰:“督座!莫失大雅嗬。三秦大地,您為砥柱,大廈將傾,極待匡扶,曆代皇上,都是天子,天子易位,也是天數嘛。”
商震的話不知可有道理,中國曆經這麼多朝代,可謂天子無數,天有這多子孫,不知孝子安在。
陸建章手扒車頭,麵現不忍與不甘:“商兄啊,我明白這個理,我是說……這位洪憲皇帝剛改民國為中華帝國,這才隻過了……”他轉過肥胖的後腰,改用寬背靠住車頭,慢慢掰起手指,“這才隻過了八十三天嘛!洪憲皇帝連登基大典還沒搞,咋就……嗨,八十三天一個朝代,他比當年的秦二世弄得還要短嗬!這換朝廷咋成了割韭菜?割韭菜也得等長夠茬兒呀!天哪……”陸建章忽又轉身,一頭撲住車門,揪住車樓裏成了木偶的那司機,狗咬日頭一樣又叫:“混蛋!你小子還紮在座兒上賣啥傻?這車座也成龍礅了?你他媽怎麼舍不得下啦?”
司機肉球一樣滾下車,縮進衛兵群中。
“督座!”商震又貼近陸建章,“天數,天數!別管夠茬不夠茬了。什麼中華帝國,全當是個還沒吃喜麵就喂了狗的死孩子吧!”
“哦?”你說什麼?陸建章盯住商震,像一下子老了許多,二目中浸出淚光,“你倒比得叫人惡心。我可是早有惡夢應兆,幾天前我就夢見騎著老虎去巡城,一下栽在陷阱裏,老虎吃我,我忙開槍,虎口奪命。剩下虎皮披在身上,卻無法跳出那陷阱……”
商震強顏作笑:“督座,事急惡夢多,別信邪,如果以夢為真,卑職早死七、八回了。就真是虎落陷阱,你也要……困獸猶鬥!”
“困獸猶鬥?”陸建章耳朵一麻,淚光漸漸隱去,慢慢暴出真虎一樣的凶芒。
商震急退一步,發覺說得不當,於是改口比退步更疾:“督座!你若真的掉進陷阱,卑職願垂下一條鐵鏈。”
陸建章耳朵又震,短暫中未再開口,目中凶芒漸散,跨前一步,一掌拍在商震肩上:“好!商兄,縱觀陝西、陝北和關中,唯兄是我鐵臂!”
商震“哢噔”並攏腳跟,耿耿直言:“願與督座共驅馳。孫中山推翻皇上滅天子,要建立民主共和製,把手下的同盟會、興中會、華興會合稱國民黨,國民黨人稱他為國父,無非是不興天子興天父啦。橫豎都是劃道道,孫中山想比天子高一輩!”
陸建章麵皮充血,萎縮之色消盡,煥出滿臉紅光,狠按商震右肩:“商,商旅長!咱不管他是高一輩或是低一輩,反正誰也挪不動咱西京。紫禁城龍墩不好坐,咱就設法踩緊這三秦大地!”
商震挺挺胸:“對!督座。眼下局勢,得民心不如得地盤,隻要有塊地盤子,就是魚有水,樹有根了。孫中山有革命癮,革命就是鼓搗,他能從東南亞鼓搗到日本,從國外鼓搗到國內,從江南鼓搗到江北,從地上鼓搗到天上,人送外號孫大炮,炮筒子吃肉不吃素,反臉不認人的。督座,咱先把陝西當條船,看準風向再升帆。”
陸建章一下抽回手臂,很果斷地揮斷商震話鋒:“不!現在就升帆。不管刮啥風,咱單劃順風船。不然,升帆遲了,有人會搶到咱前頭。”
“唔?”商震似有不解。
“商旅長!馬上通知督軍署,讓陳樹藩速來西安共商國事,來時帶上各部將領。”
商震低低答應:“是!”
通令下達之後,曹世英、胡景翼、郭堅等紛紛奔赴總督府。
陳樹藩攜樊鍾秀、鄧寶珊,三人同車也奔馳在渭河穀地上。車後幾部警衛車緊隨。
黃土官道上黃塵撲著車輪飛蕩。
路人視之如虎,有人訝然:“呀,不用牛,不用馬,鐵疙瘩自己會跑,真是寶貝!”
車內,陳樹藩垂著疙瘩眉,雙手抱膀,下巴抵胸,似醒似睡。
鄧寶珊隔窗外望,雖然一身便衣,不失少壯軍官的英風颯氣。
樊鍾秀行之若素,布衣簡裝,柔秀不卑,他冷目前視,忽發一語:“軍座!我知道你在想啥。”
司機隻管盡職盡責地開車。
陳樹藩墨點眉毛一顫。
樊鍾秀笑語自如:“您不擁護黎元洪任民國大總統。”
陳樹藩墨點濃眉一聳:“樊團長……”那一字一句的口氣分明在警示對方說話不可隨便。
樊鍾秀笑容一斂,出語更加驚人:“軍座!您一向對我不薄,我今日以實相告——我是白郎的拜把義弟!”
車身猛地一顫,連司機也倏地一晃。
吳滄洲和閆惜民共乘的坐車也在後麵發出“吱”的刹閘減速聲。
實在料所難及,本該大加驚異的陳樹藩居然不驚不懼,樊鍾秀投石入水,他卻不波不瀾,隻是把肉鼓鼓的下巴又勾到了圓圓的軍服銅製紐扣上,雙唇閉之如門,不露一絲縫隙。
樊鍾秀見對方如此表情,反而神情稍亂,張口又補上一句:“連咱們這位鄧寶珊團長,也和我一起私通白郎義軍。”
鄧寶珊不知樊鍾秀為何突然自我暴露,頭頂撞住車頂,發出“咚”的一聲輕響,為防意外,右手瞬即摸向腰間,作出拔槍出套的姿態。
陳樹藩再次抬頭時,笑聲輕如老母雞喚小雞崽:“二位團長!能把真言吐給我,我相信二位不會把陳某的腦袋當球踢!”說著,語音中終於摔出一絲冷森:“記住!不可再言。”
鄧寶珊頓時鬆下一口氣,落座後再不外望,目光緊緊盤在陳樹藩後腦上,眼眉間浮出千裏駒正在尋覓伯樂那樣的光束……
樊鍾秀不得不繼續探詢:“陳督軍!聽說您跟身兼陸軍總長和國務總理的段祺瑞大人有舊,能否透露一點洪憲袁大頭倒台的內情?”
陳樹藩又抬起頭來,正要答話,車子一刹,停了下來。
原來已到西安。
商震出城迎接:“陳督軍!卑職在此迎候多時,請先到九都苑三秦書院歇息。”
陳樹藩未下車,未啟齒,隻是隔窗一晃手。車隊徑直馳過吊橋,威風地駛進城門。
城門口的士兵嚴正肅立,望車行軍禮。
西安總督府正式麵臨各路將軍時,連瓦壟上的百年青苔都顯得綠光瑩瑩。
陸建章麵前一時文左武右的,像冒出了兩行出土的蘑菇。他幹咳一聲,大廳中:“嗡嗡”傳音,他抖動著一頁報紙,仰在綠絨軟椅上,拿腔作調地開口便導入正題:“諸位同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陝西生存,全仗諸位。這裏有李大釗一篇文章,文中對袁世凱複辟鞭撻有力,待會大家看看。”
廳中靜謐,隻聞呼吸吐納。
陸建章環視眾人:“李氏妙文,驚世駭俗,真是驚天動地。陸某不才,但有同感——中華民國大總統,不能變為大皇帝!而今國賊已除,民國再興,民之大幸,陝西大幸也!”
商震及時起身,以陝西第二的身份大展異彩:“陸總督所言,代表陝西軍民之心,而今廢帝製建共和,是天意民意,京報來訊,現時舉國上下,四海九洲,腦後拖著大辮子的就剩下山東的張勳。此人透頂頑固,自稱辮帥,所領一支軍隊稱為辮子軍,咱們陝西要順天而行,決不螳螂擋車。陸總督今日請陳督軍號令全陝駐軍,各路派出儀仗,來省迅疾彙聚,組織浩蕩之勢,示威閱兵,以表示我三秦軍民齊力擁戴共和、
擁戴黎元洪出任民國大總統,擁戴段祺瑞大人出任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之要職。”
陸建章一喝一和:“屆時,我主持民間集會,陳督軍主持官軍集會,務必要軍民齊湧,燃炮奏樂,直隸要來照像,我們一定要顯示出三秦大地的氣象,陝西要當國民革命的先頭兵!”
“對!”商震昂揚備至,“到時官軍開道,鄉民隨後,不許掛一漏萬,也不許掛萬漏一,尤其各路官軍的儀仗,不許有一支缺席,無故不至者,以反叛民國政府的餘孽論罪……”
二人囂囂,眾人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