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司馬拜莊 (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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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頓時無聲,稍靜,又飄入簡短一語:“打攪了!”接著一串腳步聲離去,夾著一串木拐聲。
    樊道隆疾奔幾步,以背抵門,額頭已布冷汗一層……
    道隆妻與弟媳也聞聲而起,慌慌奔至樊道隆麵前,弟媳左腋,衫紐未扣。
    “大哥!幾句話就能哄走他們嗎?”
    樊道隆頓顯少氣無力:“唉!他們來得這樣急嗬,腳跟腳的就到,叫人措手不及。倆娃子是禍根,進門便又引狼入室……我有什麼辦法?”
    說話間鍾堯、鍾濤也奔出窯洞:“大!剛才誰叫門?”
    樊道隆手撫子侄:“快喊他們都起來……咱家,又要出大事了!”一語未完,急又用背抵緊院門。
    道德妻想阻止:“孩子夠乏累,叫鍾秀他倆多睡會兒吧。”
    “睡!等腦袋搬了家,才有好睡的。”樊道隆直跺腳跟,急得不願多費口舌。
    樊家正房,成了軍帳。
    樊道隆驚慌失措:“惜民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馬英,我早認識,確實身手不凡的。”
    樊鍾靈騰身而起:“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馬英父子絕對是為兩袋煙膏。心狠莫過賊,手辣莫過匪。他們父子明著開店,暗中入了黃龍山。黃龍山……閆大叔最清楚,雖說官府剿了他們幾次,到底還是炮打蚊子滿天飛。”
    樊鍾秀開始眼珠冒火:“大!事情是我和蓮姐惹的,你們都躲著,馬英父子如果敢再來,我來對付他們!”
    道隆妻一搗兒子腦殼:“傻子!這可不比你們玄武廟夜鬥牛天祥,殺了一走了事。咱們如今就住在黃天野眼皮底下,馬家父子若是真的暗通黃龍山,弄出事來,還過日子不?再說那馬英的身手,剛來陝西時我們就見過,可不是一般的土匪比得了的。”
    其餘數子也都紛紛立起,露出甘願一拚的架勢,都被道德妻狠瞪幾眼,厲聲製止:“小孩子家懂什麼?聽你們大伯父的!”
    樊道隆其實並無什麼高見:“事到如今嗬,隻有隨事而行了。馬英父子特從雷源趕來,定不會那樣認哄,賀家溝又不隻住咱一家,問誰都能打聽出咱家的底細。我估摸出不了今日,他們必定還會重來。”
    道隆妻連人帶椅一晃:“那可怎麼辦哪?”
    閆惜民臉色陰沉得雲層一樣。
    馬虎、李六目不轉睛地看著營長,想從雲裏找陽光。
    鍾靈妻偷扯丈夫衣角,不讓他盲目插言。
    群子互相觀望,大多盯向父親。
    樊道隆最終吐出決策:“惜民兄!事已至此,又是劫數了。你還是和馬、李二位速帶煙膏回縣,派兵護住賀家溝吧!”
    閆惜民冷冷地發起笑來:“樊先生!你是嚇破膽了。兩少俠虎膽暗助,幫我們奪回失物,閆某再不濟,也算一名軍官,官府難道還真怕了一窩山匪毛賊不成?”話吐出口,隨手拔槍:“不是我埋怨,今晨你若早叫我一聲,馬英父子走不了人!”
    馬虎也一把操住刀柄:“哼!一正壓百邪。幾個土匪毛子,做不了皇上,閆營長的馬背功夫也是出了名的。兄弟們練的是明刀明槍打天下的本事,隻是不善於鼠竊狗偷之術,前天在雷源,若是我們醒著,小土匪近不了身。”
    李六也拍起胸脯:“營長!馬家父子如果敢的再來,咱們一哄而上,先捆他個‘老婆看瓜’,丟進縣大牢再說。他媽的一瘸一少,能有幾顆腦袋?營長,到時候用你神槍,先打那瘸子的好腿,讓他雙腿都彎下去。”
    眾人懼敵怯匪的情緒很快又被驅散,憎匪恨盜的積憤立刻被點燃出騰騰火焰。
    樊小七一個虎跳,竄上木椅:“大!馬英來了,我……”他遊目一掃眾位哥哥:“我先抱他後腰!”
    眾弟兄一時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坐下!”樊道隆猛然一喝:“小七,大人說話,不許搶舌。閆兄,不是我小看弟兄們,還是‘忍字抵災星’啊!馬英爺兒倆若再來,再厲害總不能進門就殺人。你們都先甭露麵,我來對他。”樊道隆忽然一身無畏,緊緊擰住煙鍋。
    “幹大!”鮑玉蓮一把拉住義父手腕不放。
    樊道隆一指院門口:“先禮後兵為上策,我先穩住二賊再說,聽他們先問什麼。倘若開口便要煙膏,我給他來個一問三不知。反正,蓮兒和鍾秀也是暗中作的手腳,他們爺兒倆頂多是懷疑,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們既無眼見,又無耳聞,憑什麼汙人清白?”
    馬虎又說:“如果他們又真地扭頭走了,豈不便宜了這瘸腿父子?”
    樊道隆似乎已經考慮成熟:“那就暫讓他們走吧。咱們隻要先把煙膏送走,以後再設法剿匪,到那時總是先認準了兩個賊頭的模樣:倘若他們不退……唉,我想他們會退的。既無人證,又無物證,他們能把我一個老頭子抓上黃龍山嗎?”
    “對!大哥。”道德妻猛地蹴上木椅,“你幹脆就說鍾秀和蓮兒沒有回來。”
    “唔——”樊道隆猛一轉身,“這倒最好。”轉念一想,“不妥,不妥。我已騙了他們一次,人家豈能輕易再信?蓮兒,鍾秀你倆進村,有人看見沒有?”
    鮑玉蓮一嘟嘴:“俺……問了好幾家,才找到咱家門口。”
    “著哇!不妥不妥。”樊道隆又連連搖頭不止。
    樊鍾秀開話:“大!你既已騙了他們一次,不管咋說,人家也不信了。”
    樊道隆無奈中麵上又升怒色,指子罵道:“畜牲!你倒聰明。想個法子來。”
    樊鍾秀不懼:“幹脆,還是先放倒他們再說。”
    樊道隆張口又要罵,閆惜民撫其手臂急攔。
    樊道隆目中倏又老淚奪眶:“惜民兄!事到如今,成敗由我一試吧。我那二弟已死於土匪之手,我家有鄉難歸,我拉七大八小,在這兒盤下這個草窩,好歹也算個安身之地,這中間也是千難萬難啊!總之,咱們逃荒客戶的院裏,不能作拿刀動槍的殺人場麵嗬!我請閆兄諒情。”
    道隆妻最後又說:“閆營長!既當土匪又做舍飯,世上不多嗬。蓮兒馬應父子奪煙袋時,先殺了兩個假花子。你又說假花子自稱屬於黃龍山的土匪,看來馬家父子不一定就是黃天野一夥。蓮兒還說馬家爺兒倆殺匪奪煙膏,出手又狠又慘……我忽又想起當初俺來陝西的路上,那個蒙麵人隻劫了鹽販子,並沒攔俺,小七說馬英和一個瘸子推著鹽車跑,不知孩子說話有準沒準。今清早,門沒開,隻聽見門外有人問話,能斷定就是當初那馬英?天下這麼大,要是重了名姓……”
    “咦——”道德妻一下跳下椅子,“還是大嫂精細。這事還真的不能冒失。要說,當初不是人家馬英相助,咱恐怕還到不了這陝北賀家溝哩!”
    樊道隆忽又猶豫不定,後又力主己見,一言決斷道:“鍾靈!你們弟兄聽著,今天誰也不許亂動,各守各房,嚴陣以待!到時候見機行事!”
    整個一個上午,樊家平安無事。
    道德妻獨坐院門口外納鞋底——當然她主要的是放哨。
    下午又很快過去,樊家依然平靜如初,隻是院門口外又換上道隆妻在“揀糧食”。
    夜又來,一輪小月照山衝。
    樊家正堂內眾人齊聚。
    樊道隆著急交待:“惜民兄!今晚委屈你們了。各房落鎖,關好大門。你與馬、李二兄暫歇東梢間。”他用手一劃合家男女:“你們全擠西梢間,輪著歇,別都睡。”
    一切安排就緒,樊宅隱在一片朦朧的殺氣中。
    東間,閆惜民檢查子彈;馬虎頭枕刀柄;李六用條毛巾擦抹那把半截腰刀。
    西間——
    樊鍾靈又握上了劈柴斧,其妻幫他把斧頭朝衣底蓋蓋,麵含一層緊張。
    樊鍾秀掏出兩隻手槍,無意地自在手中把玩;那是他玄武廟的戰利品,可惜是兩隻空槍。
    老五、小七偎近自家二哥,樊鍾秀推開他們:“別動別動,反正也沒子彈,裝裝樣子壯壯膽,嚇唬嚇唬馬英他們。”
    樊鍾俊十分新奇:“二哥,向閆營長要兩粒不行?”
    樊鍾秀顯出遺憾狀:“他帶子彈也不多,就有,咱也不會使呀。”
    小七極為眼饞:“二哥,讓我和五哥一人拿一支吧,鐵家夥,到時候我朝馬英腦袋上……”他比了個極力下砸的手勢。
    “別說話,好好坐著!”道德妻一聲低叱,她手裏提著一把菜刀。
    道隆妻抖抖地抱著一根擀麵杖,也低聲喝止孩子:“聽話!你大不喊,誰也不許出去。”
    鮑玉蓮稍稍貼近二弟,二人手中皆見短匕亮出。
    樊鍾堯持的是木杠。
    樊鍾濤操一柄彎頭砍柴刀。
    樊鍾育手無寸鐵,緊抓著一張小馬紮子。
    兩室燈光漸熄……
    院外夜色漸濃……
    隻有堂屋的明間,屋門虛虛地掩著,一燈高挑桌上。
    樊道隆燈下獨坐,強作鎮定,抱緊一把水煙壺,一袋又一袋地抽水煙,他一口口地吸嗬吸的,直吸得舌頭苦辣,心裏更是百味難言。他隔著煙霧直盯堂房門口,靜靜地專侯來敵,心裏盼望馬英父子能夠已經遠離賀家溝,同時又不斷地否定自己,自覺那隻是自欺欺人的癡心妄想——世上哪有輕易便肯與人善罷甘休的山寇土匪啊?
    賀家溝依然一片死寂……
    忽然,村頭傳來狗吠……
    不久,樊家院內“叭兒”的一響,像風吹落了一顆紅石榴。
    樊道隆深情專注地一抬頭,手中煙壺滑墜桌麵,目光再也彎不過來。
    虛掩的房門無風而開,門口驟然站出一老一少。
    來者果然正是馬家父子。
    司馬師一蓬短須炸開,仍是右足獨立,左足虛點,左腋下木拐緊貼殘腿,不似金雞獨立,宛若吼獅出林,極為機敏地一掃東西兩暗間,淡淡地掛出幾絲不夠自然的淡笑。
    馬英天生風度翩然,今夕夜訪舊人,似是作了一番刻意打扮,青素一身,潔而又雅,目如朗星,眉若柳葉,雙腮紅潤,如桃賽李,他比其父笑得浪漫,甜甜酒窩像有純釀飄香,喜眯眯地站在父親身側,雙目在樊道隆臉上輕描慢劃。
    樊道隆徹底成了坐雕,事前所備,一掃而光。
    沉默有傾,雙方無語。
    短瞬之後,馬英雙掌微合,深深一躬。
    司馬師也抱雙拳,木拐吊在雙腕下沿,胸峰高挺,語頗爽朗:“久仰樊先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馬英聲如落珠,兩道直眉高挑:“樊老伯,幾年不見,您老還記得我吧?”
    樊道隆一晃,未能站起身子,機械地一指兩張方椅。
    馬英父子倒不客氣,坐下身子,各把一個小包摘下,順手丟在木椅腳邊。
    馬英又合雙掌,語中含笑:“樊老伯!您老別怕,三年前潼關道上,咱們雨中相遇,我是馬英嗬!這是我家爹爹。”
    司馬師恭敬欠身,把木拐橫在膝上:“樊先生,老弟俗名司馬師。”
    樊道隆心中擂鼓,盡情收攏神智,吃力地從坐椅上晃起,顫顫著趨近馬英,欲拉其手,卻伸不出胳膊,牙齒碰碰著:“呀呀呀……我道何方貴客,原來是馬……馬英賢侄!”說著轉對司馬師:“司馬老兄,得罪得罪,老朽失禮……我與你兒馬英,可是舊相識了,當年潼關路上,真讓樊某欽佩!嗬,你瞧哇,隻顧說話,我倒忘了,你們遠道而來,待我吩咐做飯。”
    馬英一把扶住樊道隆,攙他坐回原位:“伯父!莫張羅。深更半夜了,天亮再說吧。大娘和……呃,記得還有一位二嬸,她們都好吧?先別驚動她們了,明天再跟他們說話。”
    樊道隆心裏一沉,馬英口中隨便一句“明天說話”,表明他們根本沒有連夜再走之意了。
    司馬師雙目又瞥兩暗間:“樊先生莫介意。老弟父子夜半登門,實在有驚先生,不過平日雖欠交往,今晚忽來,可是慕名投奔的!日後恐怕多有麻煩,望先生莫嫌煩燥才是。”
    樊道隆忙中衝茶,借著倒水之機又極力穩定心神:“嗬?老弟過謙了。樊某本應該感激貴公子當年的豪情相助,可惜馬賢侄悄然別去。我領全家逃荒至此,混得一塌糊塗。馬英青春多藝,您父子近年來何處發財呀?”
    “嗬嗬嗬……”司馬師笑吟不止,“何言發財?我們父子窮途末路了!”
    樊道隆暗中思忖,一時難辯對方話中隱意,隻好隨口一“啊”:“司馬師言重了!”
    司馬師木拐一捋,無意中一點兒子,示意他注意東西兩側暗間,看來果真是久走江湖,大有履曆,短須一震,沉聲微歎:“樊先生!天有不測風雲哪!為了糊口,去年我出豫來陝,就在南麵雷源鎮上開了幾間小小客店。咱們遠在天涯,近為鄰鄉,不知先生在此安身,倘若早知,豈有不拜之禮?”樊道隆又“啊”一聲:“有緣有緣,你們就在雷源?”
    馬英性急:“伯父!前天晚上蓮姐和鍾秀二弟歇腳我們店裏,才知你們就是我爹常說的寶豐樊家。”
    樊道隆仍是心驚肉跳不止,起身再遞茶水道:“不足掛齒,不足掛齒。犬子原來已有討擾……”他低頭搓手,連叫:“無禮,無禮!年青人不通禮儀。”他又輕一跺腳:“我聽他們講了,貴父子大義廣交清貧人,他們住您寶店,不花分文嗬。司馬老兄,高義呀,高義!隻是蓮兒他們清晨尚未起身,便遭強人踹門,嚇得兩個孩子一天沒敢出店,又宿一晚,昨日未明便逃出客店,居然不辭而別。你看你看,成何體統?孩子久不在我身邊,實在缺乏家教,請兄一定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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