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恃強淩弱 (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9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這是一座廢廟,無僧無道也無女尼,隻有殘破的圍牆和一座空蕩蕩的大殿。
殿後緊連著一間小暖閣。
暖閣內門開在大殿後壁上,和大殿相通,外門朝後,直通後院,內門、外門和大殿正門年久失修,均無門板,隻餘門框,黑洞洞地敞著,三門直線貫通。
廟堂盡管破敗,早已斷了香火,卻有一無頂的茅廁設在大殿後院一角,不知應付何人方便,拉撒糞便藏汙納垢似乎比供奉香火還要重要。
樊道隆一行人慌慌進廟,身上衣服早已濕了幾分。
那雨來得猛下得暴,亂山荒穀內果有山洪卷下,轟隆隆地遠遠傳進廟來。
他們拿出幹糧,胡亂啃上幾口,當午飯又作晚餐。
奇怪,剛剛止住饑餓,夜空上竟又出了星星。
樊道隆解下幾張草席,讓妻子和弟媳領鍾華睡進暖閣,自己和鍾濤、鍾堯睡在一起,把頂窄點的席子鋪在地上喊:“鍾俊、鍾育,你倆躺這頂席上。”又扯過一張寬點的對馬英說:“大侄子,你和我家鍾靈在這頂席上將就一晚吧。”
馬英一步跳到鍾俊、鍾育跟前,張臂摟上二人,脆生生地笑道:“伯父,我跟這倆小兄弟睡。”笑著,毫不遲疑,把席一抖,展在暖閣內門口,扯過鍾俊、鍾育,和衣便躺。
樊道隆不好勉強,隨便一瞥二鹽販:“二位咋個歇法呢?”
大眼一笑道:“好說,不是天冷,俺倆就歪在鹽車上了。反正今晚省了店錢。”
廟外山洪依然傳來陣陣轟隆聲。
殿內黑色漸如鍋底上潑了墨汁。
天上無月,群星爭放光輝,可惜星光有限,隻能把破廟的前後兩院染得像是地上鋪了一層點點滴滴的淡霜。
雨後的大殿內外一片幽靜,一片陰森,無人上供的破廟裏大概已無什麼靈氣,隻餘一層鬼氣朦朧。
鍾俊、鍾育先是纏著馬英打聽潼關新學的情形,最後相繼發出鼾聲。
鍾濤、鍾堯不甘示弱,也用鼾聲應和。
隻有鹽車上的大小眼高枕難眠,黑暗中白白地把目光逼進暖閣,貪婪地直咽唾沫口水。
道隆妻忽然輕喚:“老二家,陪我上趟茅房。”
妯娌倆摸索著走出暖閣外門,隱入大殿後院中……
鹽車上滑下來兩個鹽販,他們老鼠一般輕巧,躡著手腳溜出大殿門口,繞過大殿山牆,也向後院摸去,二人先躲在大殿外廊下一陣咕噥——
“敢嗎?”
“怕個屌,逃荒的。”
“盡娃子,濟啥事?”
“還有那位年輕學生……”
“球啦,嫩毛孩。從了,明天還一道走;不從,幹了後竄他娘的。”
“鹽車不要了?”
“鹽車……全當逛了窯子!”
後院牆角的那座茅廁裏,樊家妯娌正在蹲坑。
突然,冷不丁茅房門口馬英捏著腔叫:“嬸子,我是馬英。”
馬英飄然而入,又用低音叫道:“嬸子,別吭聲。鹽販子,是孬種。他們來了。我送您倆出去……”未等話盡,馬英陡出雙手,飛快地把樊家妯娌輕輕托出茅房後牆。
馬英自己卻很快地裝模作樣蹲在茅坑上。
二鹽販果然尾追而至,他們提著膽子,悄悄溜進茅房,一眼瞅見坑上的身影,二人色膽大張,一齊奮力前撲……
他們一下撲進一場惡夢:蹲坑的馬英晃眼間蹲在茅房後牆上。
二鹽販一頭栽進茅坑,黑暗中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聲張,半天緩不過神來,等吃力爬起身時,茅廁內外哪裏還有人影?二人馬上聞出一股腥臭的糞氣,四隻手也全粘乎乎,並且嘴上也有粘液,沾滿了夢想不到的尿星屎渣……
大殿內,馬英身側的鍾俊開始說夢話:“馬英大哥……潼關新學……”
重回殿中的二鹽販高一聲,低一聲地亂吐亂浸起來,先後爬下鹽車,捂著心口跑到殿外“哇哇”不止地翻腸倒肚。
馬英暗中捂口直樂。
暖閣裏不知是哪位嬸子的呼喚:“馬英侄子,過來,咱們捋捋家常……”
次日黎明,二鹽販心懷鬼胎,遠遠地拉在後邊,再也不敢緊跟,四隻賊眼珠子遠眺著樊家一行人的背影,逐個掃描不止。
道隆妻扶著車架,和丈夫走成貼肩,望著前車的馬英,不住跟丈夫耳語。
樊道隆臉上動容,倏露肅然之色,低叫出聲道:“馬英賢侄!老漢……謝你了。”
馬英略略回首,丟過兩片頑皮的笑靨:“伯父!都是同命人,出門一時難嘛!”
“唉!是啊是啊。”樊道隆轉又囑咐妻子,“忍者為高。此事不可再提。”
昨日一雨,衝壞一橋。
橋壞處又恰是樊道隆他們的必經之地。
此橋木版平鋪,寬約十尺,長卻十丈,貼水架設,橋麵距離河麵頂多一步來高,橋下無有石礅,隻有兩排木樁支撐。
昨日暴雨驟至,今日水浪洶湧,一股股激流衝擊在木樁上,激起一團團亂蓬蓬的浪花,水珠迸濺橋麵上,響聲甚劇,駭浪驚人,尤其橋的正中一段,木版已剩半邊,橋寬隻餘大約五尺不足,另外半邊可能已被昨日的無情山洪擄走。
樊道隆全家頓時望橋止步,望水興歎,不敢輕渡。
他們正應了“近怕鬼,遠怕水”的俗言。
馬英走上前:“伯父!讓我先過。這橋上我路熟。”
樊道隆顫聲:“不可,自古水火無情,繞繞道吧!”
馬英一昂頭:“沒處繞,這是有名的黑牛河。”說著,依然推車而上,直奔半塌的險橋。
樊家全家為之提心吊膽……
那馬英居然神奇地把第一輛車子順利地推過橋去。
後岸眾人掌心無不出汗。
趕至河邊的二鹽販見狀,小眼也立時變成了大眼……
馬英抖膽,連推二車。
“哇——馬大哥!”樊鍾華挑頭高叫:“過去啦,又過去啦!”
馬英屹立對岸,隔河向樊氏全家招手。
樊家全家牽大扯小,手拉手地小心翼翼過河。
被丟在後岸的二鹽販嘶聲大喊:“喂!那位……小兄弟!也幫我們一把呀!”
道德妻氣恨恨地一甩手:“甭管他!讓他們翻到河裏喂老圓。”
馬英倒是一搖發辮:“好歹總算一道來的。”他竟當下又折了回去。
馬英很快又推上大眼的鹽車。
大眼從後邊跟著,紮刹著兩手比推車的馬英還要緊張……
第一輛鹽車又被馬英順利推過橋去。
馬英又最後推上了小眼的鹽車。
小眼鹽販跟在馬英背後連叫:“小兄弟,小兄弟,小心點……”觀其模樣,比大眼更為狗熊。
鹽車十分怕人地又被推上了那段半塌的橋麵。
馬英奮力抓緊車把,口中倏問:“喂!老鄉,昨天喊我小老爺兒們,今天喊我小兄弟,咱們到底誰當哥,誰當弟?誰當孫子,誰當爺呀?”
小眼隱隱聽出馬英問話不善,一時無法回答,隻好搪搪塞塞道:“嘿嘿嘿……出門人,不分大小,不分大小。嘿嘿嘿……”
小眼突然笑止,橋上情勢倏變。
小眼驟一發愣,一下跌在橋板上,嘶聲一串號喊:“哎呀!我……天哪!我的鹽哪!!”
原來,馬英一腳踏空,手中鹽車墜水直下,馬英身形一挺,單足穩在橋上,車梢帶套著他的後頸,緊繃繃地掛著已經沒入水中半截的車身,他極力挺著,居然未被拖入急流。
可惜危局也即一瞬間,橋下惡浪衝擊鹽車,劇烈起伏幾下,馬英頸上車帶“哢嘣”兩斷。那輛落水的鹽車浮了兩浮,逐浪而去,轉眼無影無蹤……
小眼號喊連天:“小子!你……陪我鹽車!”
事發太快,令人難以反映,隔岸眾人齊呼“馬英——”誰也無可奈何,橋上馬英處之泰然,冷冰冰一瞥小眼:“嚎什麼?這是你求我,不是我故意,你不是說過‘全當逛了窯子’嗎?”
小眼大急,吃驚地反問:“逛……誰說的?”
馬英“哼”了一聲:“昨晚大廟中!”說罷邁步過橋。
小眼翩然醒悟,手捶橋板又號:“我的鹽哪……”他終於也跌跌撞撞地追過橋去。
黑牛河的對岸,頃刻一片吵嚷……
兩個騎驢的闊佬,膘肥肉滿地匆匆從對麵奔到樊道隆一群人跟前,慌得坐墊子斜掛在驢肚子上,臉上急色比丟了鹽的小眼鹽販還要惶促,他們連珠叫道:“還不快跑!前麵鷹嘴穀來了截路的……”二闊佬不及細說,更不待眾人細問,催驢上橋,一衝而過,轉眼逃過黑牛河。
橋頭眾人吵嚷雖止,但卻亂上加亂。
樊道隆急中詢問馬英:“鷹嘴穀在哪兒?離這兒還有多遠?”
大眼鹽販搶著說:“過了前頭山彎就是。”
馬英剛剛險中脫險,此刻卻鎮定萬分,立眉豎目道:“大伯莫慌,我去看看。”說著,一把從推車上拽下自己的書箱擰身便走。
樊家兩妯娌伸手沒有拉住,揚聲高叫:“孩子!不……敢去。”
馬英稍一轉身:“嬸子放心,我一個窮學生,土匪劫我什麼?”喊著,快如流星,閃過山彎。
小眼突又猛醒:“小子,別走……哎呀,他溜了!”喊著拔腿要追。
大眼來股聰明:“莫追!前麵有匪。再說,你沒瞧出,那小子……咱們惹不過!”
大家正在慌亂,忽然發現沒了樊家小五和小七。
樊道隆急忙尋找,一眼看見鍾俊拉著鍾華正沿著一條荒草山溝奔跑。
道德妻急得大喊:“鍾俊,鍾華——傻孩子,哎呀,娃們兒嚇蒙頭了!”
樊鍾俊拽著小七弟回頭招手:“媽——俺倆在這兒藏藏!”
樊道隆暫時舒口氣:“也好,他們躲躲也好。”
一陣過去,誰也不敢吭聲,山道上再無來人,更不見馬英返回,空山荒道,寂寥無聲。
大眼終又說道:“土匪剛剛截了騎驢的,不會蹲那兒不動,等著人家找人抓他。走,咱們過去,老停在這兒不是辦法。”
道德妻先前行,奔向小五、小七藏身的荒溝。不久,她又喊:“大哥,大嫂……”她手指荒溝哭起來:“溝裏沒路,那頭連著山道哪!這倆孩子怕是順溝又上山道,追趕馬英去了。”
“不好!快追!”樊道隆二話不說,推車急趕。追了一陣,根本不見兩個孩子的蹤影,卻見兩個鹽販推著一輛鹽車,早奔在他們前頭。
鷹嘴穀,狀如一隻山鷹臥穀口。
樊家眨眼丟失兩個孩子,再也顧不上土匪殘忍,隻顧拔步前行,剛剛轉過一道山彎,一下便來到鷹嘴穀口。
那穀口密草叢生,一叢雜草“嘩”地抿向一邊,草叢後突然發出一聲冷森森的低吼:“過路的,停下!”
前麵的二鹽販一下癱倒路上,鹽車翻在路中央。
樊家妯娌“啊”了一聲。
一群娃兒齊撲各自的母親,母子們抱成一團。
樊道隆腿肚發軟,馬上換上一副拚上一死的麵容,抬頭看看岩下發聲處,隻見緊貼山道五尺外有一巨石,如把石鎖緊鎖著山道穀口。那方石上端坐一人,無法辨認老少,隻可斷為男士。
那人黑紗幾乎遮嚴麵部,隻餘兩隻暴目在外,清癟癟地射出兩束精光,他的兩腿分叉,雙手置於膝上,其中右手握著一柄紅纓包著的短槍,黑黝黝的槍管,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路上眾人,像是隨時都要勾人索命……
不容多看,不容多想,蒙麵漢突又冷冰冰摜下一句:“前車上推的什麼?”
大眼鼓膽回答:“鹽……鹽……”
“鹽車留下。滾!”
二鹽販不敢攪纏,互相扯著爬起,向著前路作夢似的撂起步子,剛走兩步,蒙麵人突又一喝:“站住!往回滾。”
二鹽販趕忙折頭,望著巨石向來路後退,退著退著,猛掉頭,逃得屁滾尿流……
蒙麵人又盯上樊道隆,聲音依然冰冷:“老漢!你們幹啥?”
樊道隆少頓回答:“到陝西逃荒。”
蒙麵人語低三分:“去吧!莫誤了我的事情。”說罷輕輕一擺槍口。
樊道隆渾身一震,抓起車把向一群孩子瞥個眼色,推車急朝前行。剛行數步,忽又放下車子,扭頭向那石上漢子抱拳一禮:“多謝壯士放行!”
哪知身後石上已無人跡。
潼關道上,殘陽如血。
樊氏一家,慌慌躦行,一路喊叫著鍾俊和鍾華,腳步伴著哭聲。
前道上終於又現一村。
道德妻淌淚道:“大哥!歇一會兒吧。一進前麵村子,鍾俊、鍾華就再找不到咱們了……”
忽然,山音回蕩中飄來兩縷孩子的哭聲。
眾人立刻住口,紛紛眺望來路。
道德妻急忙登上一塊崖石。
“媽媽——伯父——”後麵的哭聲逐漸清晰。
道德妻狂喜至極:“大哥!是小五,是小七呀——”
樊鍾靈率領一班兄弟,衝到嬸子前頭,他們發瘋地狂呼亂叫失而複歸的弟弟的名字:“鍾俊——鍾華——”
團聚,重逢,半日之間似是過了半個世紀。
一家七人又成了九人。
道德妻擰著鍾俊、鍾華的屁股嚷:“傻孩子,娘差點丟了兩塊連心肉哇!”
道隆妻一個勁地替重返懷抱的侄兒掐掉身上頭上的山荊雜草。
小五、小七手臉均有掛破的斑痕。
他們訴說出一段奇聞——
“媽!”樊小五先嚷,“俺倆躲進那山溝,想斜抄過去看看那土匪是不是牛天祥……”
小七也爭著講:“是了,我們就和馬英哥一起用石頭砸死他……“
“哎喲”道德妻愛撫地瞪起眼來,“你們咋會認識那匪頭牛天祥咋會跑到這裏來?傻!”
兩個孩子一咽,他們事先好象沒想這麼多。孩子,畢竟是孩子。娃娃,到底是娃娃。在孩子眼裏,搬架雲梯,恐怕能扒下天來。
樊鍾俊立刻又說:“媽!那山溝,岔道多,我們追到了一條小路上,我們看見……”
“五哥,讓我說!”樊鍾華挺起小胸脯,“俺看見馬英哥啦。他沒看見俺。他和一個瘸腿老頭推著一輛車跑,跑得快極了,一下子就鑽了大山!”
樊鍾俊又作添補:“他和那老頭推的像是鹽販的鹽車……媽!我還聽見馬英大哥喊那老頭‘爹’呢!”
一行九人,更加惶急地前行。
三個大人的臉上全部陰沉沉的。
樊鍾靈忽又撂一句:“大!馬英他們推的肯定就是那鹽車。鷹嘴穀的那土匪不是讓鹽販子扔下鹽車走嗎?”
道隆妻大為不解:“嗨呀,馬英難道會跟土匪是一夥?”
道德妻也開始懷疑:“這……這可難說。世上的人哪,樣兒多!就那鹽販子,你能看出是孬種嗎?咱縣的馬大班頭還披著一身公服哩!”
樊道隆點點頭,忽作仰天歎息:“唉!出門不利喲。咱咋交了個土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