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鵬出殼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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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年豫西大旱,饑民如蟻,餓殍橫野。
逃荒的難民怨聲載道,狠氣衝天:“這一茬天子不是真龍,是旱鱉轉世。”“魚鱉蝦界變皇上。”“……”
山環水抱的寶豐縣遍地生煙,樹枯草萎,一座古城垣似從天降下了一圈粗粗的鐵箍。一方方城牆垛子恰似黑鐵箍上掛了一圈黑鐵環。鼓樓淩空,碧瓦生鏽,城門洞狀如雄獅大張口。城門上的一排排銅鑄大碗釘,既像金錢豹身上的金錢斑,更像花斑虎口中的猛虎牙。
整個的一座寶豐古城實如一頭虎視眈眈的臥地猛獸。
這天,護城的清兵三三五五地在城頭上巡邏,他們的長辮或拖在腦後,或搭在胸前,有的繞在脖頸上,頭上帽纓,手中槍纓,各各吐出點點鮮紅。
鄉民鮑士元望定縣城西門而來,一足踏上吊橋,猛見城頭上紅影亂晃,不禁心中發寒。
鮑士元進得城來,一直順著西長街走,行約半裏,道不通,隻見前麵路人圍成圓圈,層層聚攏,人頭躦動。
鮑士元踮起腳跟尋聲一望,隻見人圍中露出一片空地,地中央丟著一卷破爛行囊,行囊上蜷伏著一個五、六歲大小的男娃。那男娃病蔫蔫的像條餓蠶。
鮑士元不由暗中一歎,料定又是一位落難的窮家兒郎,天不收地不留,被狠心的爺娘丟棄路頭。他心中暗想:人哪,真是人而不仁者多,何必把別人的落難當作一種欣賞呢?有力扶困濟貧,你就助他一把,若是無力相救,不妨袖手走開,不該觀者如堵,弄得長街不通啊。
想到此,他暗捏拳頭,勾手摸摸背上的錢搭,實覺自身難保,一時躊躇難決。
這時,人群中央一看客,此人賊眉鼠眼,獐頭虎額,無意中窺見鮑士元的舉止,陰笑著貼近他的背後。
鮑士元準備走開,忽見空地上站起一位五尺開外的漢子,作腿一瘸一拐,右手操著一柄尺許短刀,渾身上中下三緊,尤其練功的板帶把腰束得隻有兩把粗細,麵目雖然清癟,二目卻暴出精光。此人起身抱拳,環場向人打躬,盡管形骸潦倒,出語陣地有聲,似乎具有頗深功力:“各位父老,大姐小妹,兄台老弟,太太先生們!兄弟司馬師,雲南點蒼山人氏,跋山涉水,迢迢千裏,初到咱們中原腹地,與諸位陌路相逢,萍水一聚,見麵即是有緣,瞻顏三生有幸。”
司馬師出唇便是一串滾珠般的江湖套話,銅音鋼韻,聲腔清悅,俗中含雅,不同凡響,引得鮑士元不由再蹺腳跟。
鮑士元正想再朝下聽,隻見司馬師話鋒一頓,右腕輕抖,一線白光淩空倏起,那柄短刀眨眼間脫手飛起,司馬師趁勢殘腿平伸,右腿迅速一曲,上半身仰麵貼地,兩臂展出,如一雙擊浪的鳥翅亮出一副鷂鷹臥波的姿勢。眾人正在吃驚,空中刀光劃下,百忙中,一瞬間,那利刃直朝司馬武士咽喉奪命處刷下來。
“呀——”,人群中頓起一片低呼。
人人看得分明,短刀一刹間紮進司馬師口腔中,不偏不倚,不淺不深,恰到好處地被他緊咬在兩排門牙間。
司馬武士噙刀縱起,壯如鶴立,麵不更色。
“好,好——”人群中眾口齊讚,一片歎服。
那短刀瞬忽間又貼在了司馬師的右腕上,司馬師又抱起了一雙鐵拳:“諸位父老,小弟攜子遠遊,迫於無奈,走南闖北,夏臥草灘,冬眠房簷,吃殘湯剩飯,喝山泉冷水,無能奈置家添產,養家糊口,隻得出一條混事妙訣——人活一世,頭上腳下,寧無百金,要有百友,在家靠雙手,在外靠朋友。今日出登寶地,我兒一夜間出了天花,自昨晚至今水米不進,昏睡不醒,隻怕……”司馬師言到慟處,雙拳連晃:“萬一我兒有個長短,司馬師一個江湖廢人,還有什麼盼頭嗬?時值今朝,我刀短身廢,無力報國,隻求列位爺兒們,大開君子襟懷,助我一文半文,司馬師若有來日,終生不忘河南!”
圍觀眾人一聽話落錢上,騷動中有人開始退身,議論頓起:“這年頭天大旱,人大饑,一塊饃能換半拉家,有錢誰不填肚子?”“賣當的嘴,唱戲的腿,都是騙錢的把戲。”
“列位留步!”司馬師見狀,氣沉丹田,愴然一呼,“小弟雖身處絕境但絕不貪人錢財,手中這柄短刀,好歹已是耍了多年,我給列位演上幾招幾式,確係拿命換來,您若看著不值,再走不遲。”言罷,眼中有淚湧出。
眾人一見司馬師要動真的,紛又轉身駐足。
司馬師甚為情急,一拍板帶,一劃雙臂,一個騎馬蹲襠立於空地,高昂其頭,喉嚨朝天,雙手順過刀尖,輕輕一番運氣,把尺許明亮亮刀鋒直朝口中摜去……
刀紮喉嚨,的確觸目驚心。
兩長街口唏噓漸起。
隻見司馬師刀刃入口,由尖及刃,緩緩刺入,眼見唇外隻剩下了一節短短的刀柄。
圍觀眾人無不結舌瞠目。
不久,司馬師又慢慢拔刀出口,收定身勢,把刀托在掌心,繞場叫道:“諸位,刀是鋼刀,人是活人,刀刃入口不亞於利劍穿心。各位請看,剛才刀有我口中拔出,現在這刀上一麵是飯,一麵是水,全是從我口中掛出來的。當年我的妻子正是這樣刀上玩命,喪生黃泉。而今無奈,我故伎重演,托諸位洪福,莫讓我再走忘妻之路。”
司馬師說著,走至行李卷邊,從中摸出一枚鐵球,伸手拍拍昏睡的兒子,悲切切叫道:“孩子!醒醒吧。等會兒我鋼刀入喉,把這鐵球也投進口中,鐵球碰著刀刃,如不在我肚子發響,咱就當眾出醜了。”
司馬師又轉對眾人:“各位,待會兒我不能說話時,懇請各位兄台,念我學藝艱辛,賣武救子的份上,您少喝一碗茶,少吸一袋煙,舍出一文半文,救我父子活命。如果看我練得不值,嫌我功夫粗淺,您算師父,我為未學。或者哪位當真手頭不便,司馬師不敢怪您,隻請您暫留貴步,給我圓個人場,等我有口難張的時候,為兄弟擊掌三聲,喊個喝彩。司馬師拜謝諸位河南父老啦!”他又深深打躬,長揖及地。
短刀又操在了司馬武士手中。
司馬師又紮起了騎馬蹲襠的武姿。
利刃果又順口入喉,由吼入腹,那枚鐵球也被一並從刀麵上硬生生填進司馬口中,被他緩緩吞進咽喉……
司馬師脖頸已無法彎曲,硬挺著像一隻長頸揚頭鵝。
他環場旋轉,舉步艱辛,喉中發出垂死的呻吟,雙手卻連連地向眾勉力作揖,麵有熱淚撲撲直流,滴落唇外刀柄上邊。
司馬師猶怕眾人不信,還時而探著上身,跺著那隻瘸腳,他的腹中果有鐵球撞擊刀刃的“叮咚”之聲。
他果真再也無法說話,一雙乞憐的目光不停地向眾飄出懇請和哀求……
其慘,難睹。
其苦,難忍。
其痛,難耐。
其險,動魄。
其壯,難描。
司馬師簡直欲死不能,欲活不能,不死不活,似人似鬼……
膽小者,有人背過臉去。
司馬師瘸瘸拐拐,搖搖欲倒,艱難萬狀地又踱到兒子身邊,摸索著抄手抓起兒子,奮力舉其過頂,把他搭在自己後背上,病駱駝馱隻病羔羊一般,又繼續繞場行走。
兒子胯下露出父親背上的刀疤。
司馬師頻頻向眾抱拳。其子也頻頻向眾合起小手作揖。散散碎碎的小錢,零零落落地終於從人圈內拋起,撒向司馬父子,在他們父子的身前,身後,腳下,頭頂飄閃……
苦難喚起了同情。
驚險招來了憐憫。
鮑士元終於又伸手背後,決心要勻出幾枚硬幣,資助天涯孤客。
可是,鮑士元愣住了,突然僵在地上,原來他的錢褡後背四方方被人割去了一片,錢褡褳上現出一方破洞。
“錢,錢……”鮑士元先是低語:“錢!我的錢……”轉而狂呼。吼聲蕩在西長街頭,也像具有相當功力。
鮑士元氣急敗壞地離開街口越眾疾行,大步流星地象要去追趕竊他錢財的扒手,他臉上生寒,鼻窪生汗,汗化為淚,淚影中泡出妻子女兒的愁眉哭臉——
女兒玉蓮:“大,大!你咋不進城抓藥?你給俺媽抓藥去呀!”
鮑妻形容枯蒿:“士元,生死有命,富貴在人,你把我頭上這根銀簪拿去當了,再抓一回藥吃,給咱玉蓮除個心淨。往後我再不拖累你了。”
鮑士元則說:“別瞎扯,我還有錢。這簪子不能賣,咱得給蓮兒撇一點值錢的東西。”
鮑士元一路急走,腦殼裏一片迷離惶惑,不覺中奔到了城中馳名的豫翠樓前。
豫翠樓是座酒樓,樓高三層,底五中三頂兩間,十間大廳高聳城中,近看似樓,遠看似塔,雕梁畫棟,明柱外廊,花窗飛簷,鑿鳥開鳳,每層均造八脊,每道脊上磚開七禽八獸,通體造型奇美,恢宏壯觀。
鮑士元望樓止步,盲無目的地向樓觀望,老遠便聽見富麗堂皇的酒樓內隔窗飄出笛音,瀉出簫聲,蕩出縷縷管弦,間有輕柔纏綿,妙曼悅耳的小曲清唱順風漾來。
鮑士元心急火燎,卻又無法不看,隻見上中下三層樓上,跑堂的結隊而出,結隊而進,往來穿梭,上下奔忙,一色的藍衣小帽,個個托著一付華麗圓盤,盤中均盛滿熱騰騰的飯菜。堂倌們流星趕月般攀上爬下。幾個馬弁模樣的人役在外廊下指手劃腳。樓座四周星羅棋布地散停著一頂頂馬拉轎、二人轎、四人轎,還有一頂硬六抬。長長的一排銬馬樁上,馬歡騾叫,其中栓有半數各色走驢,牲口背上多配有雕鞍軟墊,並有數十名官府親兵斜佩腰刀分立在轎前馬後,人人橫眉立目,耀武揚威。
鮑士元無意中大開眼界,一時忘了丟錢的煩惱,尤其令他驚異的是酒樓門前那塊空地上居然極不相襯地橫躺豎臥著密匝匝一大片討飯的花子.眾乞丐也人人直目遙望著豫翠樓,個個讒言欲滴。
鮑士元不便多問,楞著臉上瞅下看,正在遲疑,忽有一老乞扯住他的衣角:“幹嘛哪你?還不蹲下。新知縣趙太爺今日上任,大宴寶豐名流,太爺開恩,等會兒清下來的殘湯剩菜一律舍給城中饑民。等著吧,又快換菜了,待會兒替老漢搶一片鴨掌或鵝脯,不過可得長點眼色,千萬別衝撞了別人家,小心挨公差的水火棍子。”
鮑士元忽然聽不進去,三魂飄渺,一線遊絲,竟好象又聽見了女兒的哭喊,看見了妻子頭上那根銀簪,還有大街上司馬師的吼中鋼刀......
“上菜囉——火腿燴銀耳!”猛古丁一聲拖音拉調的吆喝不疾不徐地從酒樓低層的正廳口飛過來。
鮑士元一驚,馬上發現三個樓層上的跑堂的又開始結隊而上,托盤三長溜,菜香撲鼻來。
“下——清出蒜泥白肉!”又是一聲拖腔拉調的高喊,跑堂的又分從三個樓層結隊而出,托盤三長溜,每人端出一個剩菜碟子,他們把菜碟一長行擺在樓前地上。
於是群丐蜂湧,爭撲向前,宛若群雀落在穀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