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聖：“普萊德”之邪惡擔當（第三部分）
    燈光下，他看清言嚴是怎樣一種狼狽——臉色蒼白，衣衫很髒，也許已經有幾天，他都沒有找到夜宿的地方，要不不會找到這個地方來，不至於搞到這麼狼狽。隔著距離，小聖都能聞到言嚴身上嚴重的汗味……可是即便如此潦倒，他依然蠻橫，劣性不改。
    小聖在桌上打開隨身帶回家的便當包——裏頭有兩個便當紙盒，一個是一些炒飯，一個裝著一份豬扒。本來小聖打算當宵夜——通常晚飯很匆忙，到這個點已經很餓，要吃一點才能睡踏實。
    “吃過嗎？要不要吃一點？”小聖問言嚴。
    小聖找來一個盤子，撥一點炒飯給自己，把其餘的推到言嚴麵前。
    言嚴什麼都沒說，坐下就吃。
    小聖見言嚴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把自己盤子裏的炒飯全撥給了言嚴，隨後轉身離開。他不能看著言嚴屈尊的模樣，再持續幾秒，他的眼淚就會湧出來。
    他不打算把他當客，不想盡心照拂他，至少不能讓他感覺到自己會盡心照拂他，徑自去隔壁衝澡。衝澡的地方是塑料瓦楞板隔出的一個狹小空間，剛夠一個人轉身。那裏有一個水龍，接著一根膠皮管。小聖平時就用膠皮管衝涼。
    小聖衝完澡，趿著拖鞋，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回到屋裏時，見言嚴已經睡到他床上，很驚訝。
    他本來想讓言嚴也衝個澡。這麼髒，怎麼睡？見到這情形，小聖也就不說什麼。他領教過這人的霸道，此刻，繼續有領教。
    小聖站在屋中央，琢磨這一晚他該怎麼睡？
    屋子裏就一張鐵架子床，已經鳩占鵲巢，被言嚴睡了。別說床小，不可能擠兩個人，即使是可以擠，小聖也不可能和他一床睡。兩個打過架的人，至今夙怨未了，能共處一室，已經是克服了極大的心裏障礙，怎麼可能同榻而眠？
    小聖找來一個紙箱，當即拆了，鋪到地上，隨即從鐵絲上抓過一件冬衣當蓋物，打算就這麼將就一晚。新加坡所謂的“冬衣”，也就是稍微厚實一點而已。
    躺下後，小聖感覺很難入睡。雖然上了一天工，送了那麼多趟外賣，身子很疲乏，但腦子裏跟沸湯一樣。一件件往事撲騰起來，有些和言嚴有關，有些竟然和言嚴也沒什麼關係……
    “方便關燈嗎？”他問床上的言嚴，他知道他雖然閉著眼，其實並沒有睡著。
    言嚴沒有回答。小聖兀自關了燈，在黑暗中依然睜著眼。
    少頃，他聽到言嚴對他說：“可以幫我一個忙嗎？”聲音細小得如同一隻蛾子在屋裏飛過。
    小聖沉默了一會兒：“說。”
    “明天……有辦法幫我找到一筆錢嗎？”
    “……”
    “我是從醫院跑出來的，醫藥費沒有結……”
    小聖很惱怒，這算什麼事啊？憑什麼要我幫？難道看不出來，我拮據得隻夠三頓管飽嗎？然而……然而這是言嚴求我幫忙啊。如果，我們是哥們，小聖想，我也許會回絕，“讓我去搶銀行啊？”會這麼嗆他。可是，正因為我們是宿敵，能開口求我，必有過不去的坎，而自己……真心是很難拒絕。
    “多少？”
    “怎麼說也需要兩萬吧……”
    小聖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次在醫院開銷很大……我不能讓人追討。就算我跟你借！”
    小聖從地鋪上起來，走到小木屋外……臨近午夜的木屋區，星辰寥落，寂靜無人。
    坡道下唯一一盞路燈，隱匿在樹影裏，像翳障的老眼，即便有亮，也是霧濁濁昏茫一片。
    相互簇擁的樹葉在夜的森黑裏瑟縮，風動聲中，偶爾有野狗倉皇的吠叫，隻一兩聲，便把人的心叫寒。
    天有些涼，小聖抱緊了胳膊……
    第二天，小聖請了兩小時假，來找繼父。
    當他走到“迪克藍”前，最後幾步，卻怎麼也邁不開腿。常言道，欠債還錢，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自己欠繼父的錢，還有好大一筆，離還清還遠，這種情況下，怎麼向繼父開口？
    他一直想在繼父跟前爭口氣。他爭氣，也是為媽媽爭氣。繼續跟繼父借錢，讓繼父小看自己，等於是打自己的臉，也對不起媽媽。
    不跟繼父開口，又能向誰借？這世界上，他孤獨一人，連個稍微富綽一點的朋友都沒有，這種生活的窘況，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會壓死人的。
    他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冷靜了一會兒，之後，走進了家明哥的“雅郎”SPA。
    白家明一如既往地對小聖熱情，笑的幅度甚至比平時還大。當小聖直言不諱，跟他提出要借款兩萬新加坡元時，家明哥當時並沒有一口答應。
    白家明斟酌了片刻，突然粲然一笑：“行哦。不過借的時間不能太久。我也是要靠現金周轉的……家明哥相信你的為人。”白家明沒有問小聖借那麼大一筆錢派什麼用場，小聖就是怕他問這個。幸好家明哥沒問。
    白家明一手遞出支票，一手收了小聖寫下的借款字據。
    從白家明的“雅郎”出來，小聖直接去了肯特崗。在醫院替言嚴把賬結了，急救費、ICU、住院費、治療用藥……雜七雜八加起來，一共一萬八千新加坡元。借的錢剛好還夠。
    辦完事，還沒走出“國大醫院”，小聖就接到言嚴來電，說他已經在收到醫院短信通知，告知“醫療費已完成清算”。他問小聖什麼時候回來？
    小聖對著電話半天沒出聲，直到言嚴在電話裏說：“我等你回來——”才放下電話。
    小聖愣怔了好久，感覺所有事都怪怪的。
    小聖沒有耽擱，駕著機車回到木屋區。
    還沒上坡道，就見到言嚴坐在路邊休憩椅上等他，膝蓋並攏，很乖的樣子。膝蓋上馱著一隻大大的牛皮紙食袋，兩隻手認認真真地護著。
    “回來啦？”言嚴沒有動，單是朝小聖微露笑顏。
    “買的什麼？”
    “涉穀店的鰻魚飯……還有啤酒。”
    “哪來的錢？”
    “我用我那隻限量版手機，換了一隻水貨機……”
    小聖第一次發現言嚴竟然可以笑得這麼陽光，這麼萌。他之前凶神惡煞的表情到哪裏去了？連眼神都變得溫柔，如同一個心底明媚性情樂觀的小男孩。小聖幾乎疑心他和之前認識的魔鬼“普萊德”是不是同一個人？難道一次人生劫難，會這麼大程度改變一個人，以至於性情都變了？真正的脫胎換骨。
    “你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變賣？把一萬八醫療費還了。”小聖此刻對言嚴已經不那麼警惕。願意跟他玩一點幽默，足以說明這一點。
    “沒，沒了。”言嚴反倒當真了，提到債務他顯然很緊張。
    小聖這時才發現，言嚴穿了他的衣服——淺灰色帶卡通圖案的T恤和牛仔褲剪裁成的五分褲。雖然不合身，有些大，但洗過澡的言嚴依然顯得清新而明亮。
    ……他的膚色是那麼白，黑眼珠要比普通人亮，而且比普通人都顯得大。眼睫毛又濃又長，是所有女生向往的那種，不過不似女生手工夾出來的翻翹模樣，而是直直的，有點垂，有點重的樣子，這使他的眼神看起來迷蒙而天真。
    言嚴的身型不是很大，但有點小肌肉。據說，言嚴曾經發奮增肌，但成效不明顯，他期望的大塊大塊的肌肉沒有練出來，吃下去的蛋白粉倒把小肌肉滋養得很有型。小聖覺得，言嚴的骨骼過於纖細，手腕和腳踝部分都格外窄小，先天如此，後天是很難打造成大肌男的。不過這又怎樣呢？一個精致款男孩，有一點小肌肉，已經很好看，何必一定要走肌男路線，把自己塑造得不倫不類？
    小聖注意到，言嚴的下眼袋有點浮腫，那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受到傷害的身體還沒有複原。小聖想，他也在扛。19歲的年紀，不知不覺都要“扛生活”了，而本質上言嚴要比自己弱，比自己嬌貴。他這種富家子弟，從一種優越狀態，陷入生活困境，落差就顯得特別大，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很難扛過去。想到這一點，小聖幾乎要同情這個好看得幾乎有些出格、稚嫩得還不足以承受生活重壓的同學了。
    小聖盯著擅自穿了自己衣服的言嚴看太久了，以至於言嚴提醒：
    “……鰻魚飯要涼了。”
    “涉穀店”的鰻魚飯在新加坡很有名，當然，價格也要比普通日食貴許多，小聖一般不會去“涉穀店”買日料，當然他也知道這家的飯好吃。這就是富家子弟和窮小子的區別。小聖和言嚴一起享用了一頓很好味的鰻魚飯，還喝了啤酒，口舌都覺得很爽。兩個人麵對麵吃飯的情形，像是之前從沒發生過什麼事。
    小聖先放下筷子，他站起身，把吃空的便當盒整理在一起，又把言嚴換下髒衣服也裝進垃圾袋，“這鞋有味了，不能穿了——”
    言嚴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腳，說：“以後我每天隻穿人字拖啊？”言嚴腳上的人字拖也是小聖的，不是他自己的。
    聽言嚴這麼說，小聖差點問，你真不打算回家？但是，想到言嚴不讓他提這些，當即刹車。
    小聖去坡道下扔完垃圾，回來時，見言嚴站在小木屋前，看著遠處的落日。
    落日餘暉下，言嚴的側影顯得特別好看。順坡上行的小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時間已經不早，夜幕還沒完全降臨，新加坡的白天很長。這時候，天邊的景色奇詭多變，看著瑰麗的晚霞，言嚴說：“其實……住在這兒也不錯。”
    小聖心裏一咯噔。他擔心言嚴會在這裏住下，更擔心他欠債不還。他隱約有種預感，言嚴不隻是跟父母鬧任性，暫時離家出走，似乎有更重大的事在他身上發生。隨著言嚴的種種表現，小聖心裏的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如果真是這樣，小聖想，就很難指望言嚴還錢了，自己敢情是濕手沾上了幹麵……他不知道自己今後能不能承擔得了這些？更重要的是，他不明白，有什麼理由要他來承擔這一切？他們之前並非患難至交，他也從來沒做過為兄弟兩肋插刀的事，而生活生生地把這些難題都交到了他麵前……站在言嚴身邊，小聖一言不發，看著彤紅的雲層逐漸變暗變黑，心情好沉重。
    聽到小聖無意識地歎了口氣，言嚴轉過身，倚坐到木圍欄上，說：“Jason，你知道我出事了。你也看出我現在特別需要幫助。可是，這個時候，為什麼我會來找你，而不是去找其他什麼人，你想知道嗎？”
    小聖從遠處收回目光，怔怔地看著言嚴，這顯然是他最想得到答案的一件事……
    

    作者閑話：

    好看嗎？細膩的人物描寫一定會打動你的心。要是覺得好讀好看，請留言、評論，也不妨收藏。